旱河的水,在这个季节流速异常。秋天还没有到,酒坊还没有开始烧酒,三伏未了秋来到,旱河像是带着某种使命,日夜奔涌,激情而躁动。夜里,水流声便是愈加浩大,方圆几十里的人们,常常都说能够听得见,说是那流水声时而万马奔腾,时而又绵软柔和。
这终究是无法解释的迷。旱河没出现时,谁也不知这浩浩的河水都去了哪里,亦或来自何方。
按说侯家岗地势平坦开阔,属于是波浪型平原,距离最近的山地也要三十多里地。侯家岗也许真的有神灵庇佑,风调雨顺,倒是很少有大旱大涝。岗尖没有修起时,侯家岗最南边与九台交界本有一片涝洼地,自然形成了一片水域,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滴水湖”。但滴水湖并不在侯家岗境内,而有三分之二归属九台。也就是这个原因,说侯家岗这个地方没水福短不聚财,侯家大地主才找了江湖术士看了风水,在南地修起了岗子,以为能把滴水湖引过来。没想到滴水湖竟然神奇地消失了,成了一个永远流传的名字。滴水湖没有了,侯家岗却冒出一条旱河,而临近滴水湖有一个屯子因名副其实的没有了水,取名“干沟子”。自从取名干沟子,据说那屯里曾经有几户姓于的老户,也因为“干沟”之地难以养“鱼”,“干勾于,干沟鱼”,日子穷苦最后举家搬走了。
所以说旱河的出现,不仅改变了侯家岗,也改变了周边大部分地区。这是后话。
自从有了吊篮索道,安详和娘不再经常去河东卖酒了。零散打酒的人都知道怎么用吊篮,因为那年冬天,宝顺每天都在河东帮助操作。索道吊篮上挂上铃铛,只要有人打酒,把钱和酒鳖子放在吊篮里,“叮咚叮咚”那铃铛和铁链声一起,伴着“安……详”的喊声。安详就跑出来接着,然后把酒装好“叮咚叮咚”拉回去。虽然人不过来,可是酒却没有差,依然保质保量。
旱河东流传这样一句话,“旱河水流一夏,陆家铁链响一冬。”
“安详,你已经十七岁了,要不,咱们家招个养老女婿吧。”奶奶说这话时,她心里已经中意了酒坊的长工二贵了。这个时期的酒坊,已经归了侯家岗大队,娘三个和二贵都是挣队里的公分。
“我不嫁二贵。”
二贵是前年安详执意雇的人,娘俩实在干不动酒坊的活了,别说起酒糟扬料,背背扛扛对于她们来说也十分困难。二贵是孤儿,他原来有个奶奶,队里把他派来,一个是人很老实本分,成分也好,身体好能干,还有就是人品,这是娘仨共同核计通过的。奶奶原以为安详选中二贵来酒坊干活,应该是对他有好感的,没想到她一口就拒绝了。
“奶奶,都新社会了,我嫁人还得你说了算啊?我可不是我娘,我的事儿谁也别管。”
“你再说一句!”奶奶剜了一眼正擦迫盖的梅氏。
安详心里其实是不敢反抗奶奶的,可是,宝顺当兵走了后,音讯全无。人们都说宝顺死了,否则,别人当兵是死是活都来了信儿,偏偏宝顺没有音讯呢。现在也不打仗,怎么会死?也有人说宝顺在部队提干了,当了官了,反正王家守口如瓶,谁也问不出啥来。如今王家是军属,王家人在侯家岗就有了不等同普通社员的地位了。每到过年时,大队会有军属慰问,还会分年画,分年货。生产队也有军属补助公分,反正宝顺他爷,仰脸号天的,看着不可一世的架势。
“安详,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奶奶看出安详的意思了,但她没想到安详直接顶撞她,以为她会憋着。奶奶并没有很生气,生气也是生梅氏的气,定是她跟安详说了啥。安详的心在宝顺那,宝顺却杳无音信,就是宝顺在家又能怎样呢,陆家和王家也不会结亲的,这她比谁都清楚。“安详,奶奶年岁大了,奶奶得把酒坊传给你啊,还有制曲秘方,不招人是不行的,你顶不起来。”
这两年地里收成不好,人都没啥吃,拿啥烧酒,酒坊停了两年。因为旱,旱河有史以来第一次夏天没有水,树毛子枯干着,叶子像被火燎了一样干干巴巴地打绺。甚至整个夏天,旱河沿岸竟然枯黄得像要着了火一样。胭粉豆不再艳丽,即使早晨和晚上连点露水雾气儿都没有,无精打采地缩着身子,花朵像老太太紧闭的嘴,还没开就没了盼头。后来大队来人说让开始烧酒,让陆家烧酒供应供销社,秋后统一随着生产队核算。
“奶,你别把秘方传给我了,交给我娘吧,让我娘招个人儿。”
“你他娘的说啥虎话!”奶奶有点恼怒,可是她也不是太生气。“安详,你是陆家的人,你那几个叔伯兄弟都瞪着眼睛争呢。我传给你,他们不敢说啥,还争个屁。现在可不同于以往了,这可是相当于国家吃公粮的职工,跟供销社卖货员一样挣钱呢。你娘她算哪根儿葱。”
“我不嫁二贵。”
“不是你嫁,是招养老女婿,招来。”奶奶最近身体大不如前,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身子更加弯曲,要是不扶着东西,她好像总要摔倒。安详好像好久没有看见奶奶的脸了,她的声音好像在地里发出来的,又像穿过了身体。
“奶奶,你真疼我吗?”
“哪的屁话。”
“你疼我,咋能不知道我的心。”
奶奶知道安详在说啥。“你的心有个屁用,你活着才是真的。”奶奶可能这会儿真的心疼安详了,于是好言好语。“安详,宝顺那……我劝你就别想了,你十五那年,我就低三下四托人提过媒,我也稀罕宝顺……可王家死老头儿让我死了这心,你奶也是要脸皮的人。”
安详已经开始哭了,看来宝顺从来不知他爷的意思啊,他一直答应,说他会娶安详的。可是这要咋办,宝顺不在家,宝顺你还活着吧,可是安详要嫁人了。
“我不跟二贵,我要找个识文断字的,我一个大字儿不识。”
“呵呵,这才像我孙女儿说的话,我孙女儿随我,我这辈子,就稀罕有学问的。”奶奶这回像是隔着肚皮笑了两声。“我捎信儿给了二先生,二先生有学问。”
安详知道二先生,知道生她那年二先生就在陆家。可是,二先生最少大她十七八岁吧,奶奶糊涂了吗难道,她不知道跟二先生差多少岁吗?可是,安详没有反驳奶奶,如果想等宝顺,也只能等二先生来了再说。二先生有学问,有学问的人就有思想,他不会娶一个只知道名字的女子的。听说二先生家里如今成分不好。要是二先生能相中娘,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从这一天起,奶奶就不进酒坊了。她把那道制曲工艺教了安详,其实就是酒曲的制作秘方。狼洞岭车家传下来的酿酒工艺用麦曲,这区别于有的烧锅用米曲。奶奶放心地把酒坊交给了安详,她从小就手把手教的她。安详一个字不识,可是她跟奶奶学了自己独懂的记录方法,还有她遗传了奶奶对数字的敏感。烧酒的原料和辅料,她能张嘴就来,不用费尽脑筋计算,不管下多少料。包括卖酒也一样,多少钱买多少酒,从来也不会卖错或收错钱。她的脑袋就是算盘,所有的数字都在脑袋里旋转着。
好几天了,梅氏就坐立不安,她处于一种焦躁中,她不知怎么办。
“娘,二先生要来了。”
黑暗中,安详明显感觉到娘的枕头一颤。她屏着气,隔了一会儿才听见了一句,“知道。”
“奶奶说,让我招了二先生。”安详觉得这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她没想到的是,说出来后并不是无关,她的心在颤抖,立刻想起了宝顺来,胳膊腿的肌肉酸痛起来,手指的关节酸麻得不听使唤。“娘,我心里有人,我咋能嫁给二先生,我不会嫁二先生的。”
梅氏翻身对着安详,伸手拍着,像小时候那样的节奏。她想着女人的心从失去了身子那一刻,心里装着什么死在里面,就再也进不去别的了。
“娘,一个人,能装着一个人嫁给另一个人吗?”安详鼻子憋着,憋得一句话说不完,不停地缓着气。
梅氏泪流满面了。一个人,到底能不能心里装着一个人嫁给另一个人?“二先生的病,不知好了没有?”她突然说。
“病?啥病?”这倒是没听奶奶说过,娘居然知道二先生有病。“二先生是病人吗?”
“应该……是好了吧。”梅氏的眼睛瞪着黑夜,应该,是好了吧?
梅氏没有说明白,安详也没有再问。二先生有没有病,到底什么病似乎跟她也没关系。
早晨起来,梅氏说去河东赶集,走时只是站在酒坊门口,回头看了又看安详。安详和二贵刚扣上迫盖。看见娘走过酒坊的门口,她停下来看她。锅底的木头烧得啪啪地响,安详看着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安详想问娘有什么事,又想说天冷多穿点,但是没有说,忙着开始看着酒溜子,也没注意娘站了多长时间。
“安详,你娘哭了呢,有啥事啊。”二贵忽然喊道。
“哭啥?哪呢?”安详回头看着空空的门口。
安详忽然想跑出去追,又想娘走远了。此时正在出酒,酒流散着香气,安详本能得用手在溜上接了一点抿进嘴里,有点甜,还有点辣,一股温热暖遍胸口,此时的酒有七十度,安详用温度计试着温度,计算酒精度。地锅的木绊子“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有点像除夕夜的爆竹。现在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多,那年,爹就是这个时候走的。
娘为啥哭呢?……安详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