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氏中午也没有回来,安详觉得忙得脚打后脑勺,心里莫名不安起来。娘会有什么事耽搁呢?如今不用去集市卖酒了,赊账也不怕,大队和生产队有账,到秋都能在会计那里结账。
还有,娘最近身体不怎么好,睡眠更不好了,安详无论什么时候睁开眼睛都能听见那种没有睡的呼吸。梅氏的情绪也总是焦虑又魂不守舍的。
“安详,你娘夜里出不出去?”第一次奶奶这样问时,是爹失踪后一年左右。安详当然不知所谓夜里出不出去是指啥。那时奶奶的腰还没有弯成这样,还能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里都是阴谋,阴森森的透着阴狠,每次眨眼都让人的心跟着发颤。
“娘不出去。”安详每每这时,心里便讨厌奶奶,有时还用脏话在心里咒骂她。但是过后便想着娘说奶奶曾经是稀罕她的,安详小时听见过奶奶有时亲昵地喊阿囡。可奶奶如今不跟娘好好说话咋能是稀罕呢,小孩子也能看出来她对梅氏是不好的。奶奶总说“家有贤妻无横事”,言外之意是向广的失踪与梅氏有关一样。
下了一夜的雪,午后,雪依然下着,细碎地斜着一个方向,急急地旋转。出酒后,二贵把酒糟推到院子里,开始还热气腾腾,酒糟特有的香气升腾,陆家院子被笼在白色的雾气中,转眼就安静下来。周围都白着,雪落在酒糟上马上就化了。
“生产队咋还不来拉酒糟,一会儿冻了还得刨。”二贵在扫酒房。
“我娘为啥哭?”安详站在门口,看着雪此时有点大了。“哭啥呢?”
雪花真是奇怪,安详想。当你细看它时,它好像突然兴奋又卖弄,上下纷飞调皮着,有点逆风而上的感觉,但是有点盲目无措;等你不经意地看向远方,它又非常急切,带着什么使命一样果断,快速而整齐地坠向大地。娘为啥睡不好觉了,娘的心事像雪花一样常常被忽视了。
“安详,安……详。”
这时忽然铃铛响了,有人在旱河东喊。安详拉着拉着铁链子忽然慌了神,听着那铃铛叮当咣当的响声,恍惚间看见宝顺在对岸笑着。宝顺参军走的那天早晨,他起早用吊篮传来四挂毛线,安详跑出来时宝顺已经走远了。四挂毛线缠成团摆在炕柜的笸箩里,奶奶总说,王家就是抠气的人家,四团线织啥都不够。安详啥也不想织,就是想宝顺时,摸着黑捣一遍线,她喜欢新线的柔软又无声,放任它在笸箩里翻滚,那似乎拉扯不断的深情就在黑夜里时远时近。不知捣了多少遍了,每次缠完一团,安详的心就会忽然空空的,无所适从,想哭的思念。
吊篮晃晃悠悠地过来了,里面一个丑陋的空酒鳖子缩在篮子底下。
对面的人沙哑地喊着:“安详,你嘎哈呢,傻愣着,你多给我打半提,记着记账。”然后总是不忘补一句,“安详,你娘阿囡呢?让阿囡给我打……”
安详像没听见。安详心里厌恶地骂着“二流子”,腰街的男人说话都是下流的,总不忘占娘便宜。
这时,安详听见脚踩雪地的脚步声,听节奏稳稳当当的,轻轻地,慢慢地,渐渐地好像到身后了。
“安详,你家来人了。”对面那人又扯着公鸭嗓大声喊。“是城里人。”
安详从没见过二先生,她回头看了一眼就觉得来人一定是二先生。安详还是头一次看见穿呢子大衣的男人。她继续拉着铁链子,她觉得那踩雪声跟铁链一个节奏,已经走到身后停下来。酒已经送到了河对岸,那人还喊着:“安详啊,下次多给我打点儿。”安详把铁链环儿挂在钉子上,转身看着面前的人。
他拎着一个很旧的皮箱,穿着灰色呢子大衣落满了雪花,个子很高,显得很瘦,脖子上围着黑色毛线围脖,戴着眼镜。脸上结满了霜。他应该很冷,却没有很急着进屋的样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安详,他应该也知道面前这个女孩子是谁,即使对面那人不喊安详的名字他好像也知道。他站在那里欣喜地看着。
“安详。”隔着雪花的声音。
原来这“安详”两个字,是像这样叫出来才好听。被这样叫着,不陌生,像认识多少年了,像一直在身边那样熟识。安详看着他,虽说知道他比自己大那么多,但是看上去一点不像。屯子里像他这样的同龄人,都已像老年人那样愁苦或者粗糙,可他的脸竟然跟女孩子一样白皙。侯家岗的男人天不冷时不是光着膀子就是咧着怀儿,天冷了就缩着脖子抄着袖,身子矮着不抻腰,总是像冬天从圈里赶出的猪羔子,弓着背缩着脖浑身疼极了的样子。
“二先生?”安详问道。
那人笑着点点头,又叫:“安详。”
二先生跟着安详后面向院子里走去。虽然这么冷,虽然雪已经大了,可是依然能闻到二先生身上的草药味,是清香的,是好闻的。
奶奶老得弯弯曲曲,可她的耳朵却一直很好,这是神奇的事。她已经听到了二先生的脚步声,即使这样的冬天,窗户纸上结了厚厚的霜,后窗户用糠皮子封上,入冬前抹好了草泥,她也能听见。“二先生来了,进屋来吧。”奶奶的声音总是很有底气,听着显得年轻,看不见人会以为她非常高大,她的声音有点做作的热情。
二先生答应着,伸手给安详开了门,两个人向着了,谦让了一会儿,二先生才提了一下大衣走了进去。他围脖、帽子,眉毛上,白色的霜花连在一起。
奶奶的老可能出乎二先生的想象了,他进屋后急忙摘下眼镜,站在地上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奶奶,不知他能不能看清,反正很局促地,很惊讶地,又好像不知道如何称呼的样子,但是样子依然很有礼,很谦和。
“二先生,你冷吧?快来快来,你上炕来,坐火盆这,来烤烤。”奶奶更夸张了,这很不像她的风格,她应该笑着,屋里非常暗,从她的语气中能听出来的热情,依然做作。
安详把水壶坐在火盆上走了出去,屋里没人说话,二先生好像还站在屋地中央。渐渐地听见水响,壶嘴有白气冒了出来。二先生摘下帽子围脖,棉鞋冻成了硬疙瘩。他脱了大衣,回腿坐在火盆边。
“这不行,你里面这是穿的毛衣啊,这玩意冷,我得给你找棉袄,一层棉胜过十层单。”然后对安详说:“安详,你娘咋回事儿啊,这都啥时候了,让二贵去河东迎迎。得赶紧做两个菜,二先生,饿了吧?”
“没事。”二先生看着厨房里的安详,微笑着。
“二先生,身体……无碍了。”奶奶继续谦卑。
安详听奶奶说了这么文邹邹的话,忽然捂着嘴,奶奶这句话是跟谁学的?怎么“无碍了”。
“无碍。”二先生笑着。
安详把酸菜切好用荤油里的肉炖上,往锅簾子上摆着冻豆包和馒头,她忽然想起娘早上离开家的事。二贵说娘哭了?安详想着想着,忽然心烦意乱,不安起来。
这几年,娘已经不那么悲伤了,可是她那是什么神情,绝望的,痛苦的,是绝望吗?为什么?
“奶奶,我想去河东看看。”饭终于好了,安详觉得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了,她心急如焚,眼前浮现着那年的大雪,又想起爹什么也不顾了的背影,猛然觉得二先生刚刚在雪花里的样子,像极了爹。
“饭不是没好吗?二先生走了一天了。二贵去了就行呗,安详,去再添把火,再煎一盘小干鱼儿。”奶奶不慌不忙地说。“二先生,家里还好吧,老先生身体如何?”
安详刚拿出小干鱼,忽然听见铃铛声响起。安详开门冲了出去。雪还在下,望着河东并不是有人打酒,而是二贵在河对岸摇的。
“二贵哥,咋的了,找没找着我娘。”安详对着旱河东急切地喊道。
“安详,快点过来,你娘在老王家,她那个……昏迷不醒了。”
安详大惊失色,昏迷不醒是什么意思,还有,王家?哪个王家。可是她不能想那么多了,跑回屋只穿了羊皮坎肩,戴上狗皮帽子就往外跑。
“安详,你跑啥?”奶奶在屋里喊。
二先生一边穿鞋,一边跟奶奶说:“我去看看。”
奶奶是想拦着,见二先生已经在围围脖就说:“我料她这早晚得出事儿,守不住的娘们儿!”奶奶嘴里想继续骂,却是碍于二先生,她转而用谦卑的语气说:“唉!安详岁数小,遇事儿难免麻爪儿了,二先生你见多识广,得安语安语着。”
二先生应着,推门走了出去,安详已经跑没影了。
奶奶想着梅氏近来种种,心中不免怨恨,“当初不该收留这要饭的娘俩,一身的贱骨头,就是骚货。那个死犊子,偏偏被迷了心,唉,阿囡啊,娘也是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