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很多年前,县水利部门就对旱河做过考察,结论没有,不但无法解释旱河的形成,也无法解释旱河水的四季变化。旱河的水主要在汛期才丰沛,这对于农田的春播起不到作用。
可以说1966年的考察,从此改变了侯家岗,甚至松花江流域。大修水渠工程终于结束了,松沐灌区与旱河贯通,旱河的水得到了有效利用。在新修水渠和旱河交汇的南岗安装了一座水闸。
修水闸的地方建了一座石头桥,在此之前侯家岗这个地方还没有过石头桥,更没见过水闸,人们给这个地方起名叫“大石桥”。大石桥其实也没多大,三道闸口,一大两小。那螺旋铁又粗又高,厚厚的石板渐渐地上了黑红的铁锈,水闸关着的时候铁板与石壁的缝隙沥沥啦啦淌着水。在水闸下方,铺着石板台子,水流在上面清澈透明。后来,小水渠修多了,有的地方也有小水闸。
侯家岗西,挨着乱葬岗的涝洼地,解放前侯家没有耕种,一直在那荒着,长满了水草和香蒲。自然灾害后,公社研究把各大队的涝洼地先改成稻田,试试种水稻行不行。改成稻田的最大问题是社员不知水稻怎么种,几乎是一窍不通。找人打听打听,说是把稻籽儿直接扬撒保证池子有点水就行,人们一听这挺好侍弄,这稻田地不怕涝还不好办。结果,产量不行,稻穗不大,稻秧干巴细毫的,也不出米。
水渠修成后,旱河两岸都即将改成水田了,但是那样扬撒稻籽儿的收成显然不尽人意。后来各小队派出去学习的人回来说,水稻是苗床撒籽儿先育苗然后再插秧。公社后来给每个有水田的生产队分派一位朝鲜族技术员。
侯家岗这个地方口音很特别,很多语言发音都不知为什么。比如,衣服上的扣,这里就叫“ kōu ”,踢人不叫踢,叫“岗”,叔叔的叔,这里叫“ shǔ ”,听见人喊老叔也千万不要误会,跟耗子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们把技术员叫成“基术员”。侯家岗出现技术员是因为旱河两岸把旱田改成水田。水稻对于侯家岗人来说是新生事物,大部分人还没有见过大米饭。朝鲜族技术员每个生产队一户,指导社员从翻地,修池埂,耙地,育苗,插秧,扬肥,收割。人们知道了新名词,薅稻田地的草不叫薅草,叫薅稻子。
侯家岗人管朝族人叫“高赖棒子”,有人说标准音该是“高丽”,具体是哪两个字也无法追根溯源。更有意思的是,在高赖前加上姓氏,那些技术员便常常被叫成安高赖、李高赖、崔高赖……
育苗的苗床地就在旱河西,浇地方便,住家少,就在陆家的南面。育苗是地床小塑料棚,远看像白亮亮的江面在滚动。
到了插秧的季节,年轻的女社员们在池子里插秧,老年妇女负责涮秧。涮秧就是把稻苗拔下来,在水里涮掉根上的泥土,然后绳扎成捆,由男社员挑到池子里。
梅氏有时坐在窗前,南地如今变成什么样了?她想。水田她没有见过,她猜想,多半是在水里种庄稼。南地的社员干活不再像从前那样排成队,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梅氏的眼睛随着人们行走的轨迹,猜想那水田多半是方形的池子。
二贵没事的时候,把梅氏抱到大门口的椅子上,南地吹来湿湿的水汽味,跟旱河一样的泥味,就像那人湿漉漉的后背。吃晌午饭的时候,旱河东走着疲惫的妇女们,她们挽着裤腿叉着腰,头上包着花头巾。栽稻子时梅氏没有看见,那时南地起早贪黑地传来吆喝牛马的声音。
有了水田后,夜里蛙声便铺天盖地,一浪接着一浪,时远时近。缓苗后,蛙声开始有了内容。从前旱河里也有蛙声,但是跟水田里的蛙声不同,那蛙声就像害羞腼腆一样。夜来了,只要有一声响起,那蛙声就像开闸的水一样,“哇”的席卷而来。夜开始变得潮湿,湿得像青蛙的身体,润滑的让人想入非非。陆家的女人怀揣着的心事,在蛙声中悲悲切切,一夜便是前世今生。
顶儿的哭声是陆家唯一的气氛。可是,没人管她的哭声,安详从来不会像亲娘一样跑过来,她只给顶儿吃了一个月的奶,她说顶儿吃奶时她的心痛难忍。梅氏的心跟着顶儿的哭声揪着,奶奶便会一边骂一边咳嗽。
一天二贵的三婶歇气儿来喝水,她看见梅氏坐在大门口,就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她:“阿囡,你真是好福气,你说你咋这么俊呢。”
梅氏微笑着,不知她说的福气是什么。人没有行动自由能是福气吗?还是不能说话是福气。
“你都不知道薅稻子多累挺,腰跟折了似的。现在稻子封垄了,一猫腰就扎眼睛,你看这脖子划的,都是血道子。那水稗草可难拔了,根儿一大坨,都累出尿儿了。再说,你看看这臭水疙瘩起的,你看这,刺挠得钻心,一宿一宿地挠,都挠出血了还往死里刺挠。”
梅氏这才看她的小腿和胳膊,都是像跳蚤咬的疙瘩一样,而且一个挨一个,微红,两只手背跟癞蛤蟆一样又黑又癞嘟嘟的,看着浑身都刺挠起来。
“阿囡,你看你这肉皮儿稀嫩,像新旋出的粉皮儿,透亮呢。”说着她竟然用癞嘟嘟的手摸了梅氏的脸一下,自己反而吓得缩了回来,“妈呀,你这脸真细发儿!跟小孩儿屁股一样嫩。”她眼里竟然冒着男人才有的光来。
梅氏看着她挠着手背,接着挠小腿,这样引起了所有的刺挠来,整个人自顾地忙活起来,竟然坐在地上支着腿,“咔咔”挠个不停。小腿上都是干巴泥,挠出的血在泥巴里红丝丝的。
二先生正好下班回来,站在旁边看着二贵的三婶,不知她怎么像衣服里钻进了虫子一样忙活着。
“艾妈呀,顶儿他爸回来了。”看见二先生她呲牙咧嘴地惊呼,有点难为情,急忙站起来,忍着刺挠规规矩矩地站着。“越挠越厉害,刺挠死我了。”
“我看看。”二先生看着那癞蛤蟆手,已经挠得冒血津儿了,泥巴干在疙瘩上。
“明天,来取药膏。”二先生说完就进院了。
二贵他三婶儿忘了挠了,愣怔地看着院里。“阿囡,顶儿他爸是不说取( qiǔ )药膏,济世堂老闫家的药膏啊?哎妈呀,哎呀妈呀……”她黑红的脸蛋竟僵着抖着,干干的嘴唇咧开,露出抽烟人才有的黄黑的牙。
梅氏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又点点头。二先生这是又想起什么了,他应该是能治这臭水疙瘩。二贵他三婶儿忙不迭地离开后,梅氏活动了一下刚刚一直绷直的腿。胭粉豆的香气随风飘来,旱河里的水由于分水渠灌溉稻田地,也听不出往年的湍急了。野蒿长得茂盛,柳条通的颜色翠绿翠绿的。下弦月的日子今年过去几个了?他不知夜里去没去找我。想着也许再也不能相见了,想着自己永远可能也爬不过的北窗,想着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吧,也许已经知道了,也许他默默地看着她,想着她。顶儿,还有顶儿,他不会知道顶儿是他的孩子,永远不会知道。
安详从不把顶儿抱到娘的炕上,顶儿的哭声笑声总在西屋和东屋。二先生有时抱着顶儿从梅氏身边走过却不能停留,梅氏看着。安详的恨是从知道娘的病是装的那一天开始的,梅氏至今都记得安详在中医院怒视她的眼神,像要杀了她一样。
其他人都走了,那天医院里就剩梅氏和安详娘俩。老先生说得对,这件事要她亲自面对安详,别人的解释甚至解劝都会伤害到她。
“啥也别说!”安详淡淡的,以一种平心静气的口气阻止了要解释的娘。
“安详……”梅氏觉得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这竟然是梅氏最后一次说话。婆婆密谋指使她做的事,怎么说都不能平复安详此刻的恨意,说宝顺已经结婚了,对安详无疑是更大的伤害,她不能说。然后装病这件事,是当娘的为保肚子里孩子的自私,梅氏希望安详能理解,她原本想一了百了的,可是她依然说不出口。她惭愧的是,她没想到安详当初能为了娘决然地答应奶奶跟二先生结婚。这是她无论怎么忏悔也抵不过安详为娘做的抉择的。
接下来的时间,娘俩相对无言。
老先生说的解决方案,像当初奶奶的解决方案一样,不由得安详不答应。曾经祈求娘早日醒来,醒来解开所有谜团,现在不想了,安详谁也不想相信了,她满腔的恨,满腔的怨,娘都骗她,还能相信谁?
我给你的野种当娘,我将永远听不见我儿子叫娘,这份怨恨永远也解不开了。安详咬着牙想,她不想说出来。
“梅氏,咱们最后一次说话。”婆婆那天在中医院对梅氏说。那时安详还没来。“不许再张嘴说话,不许再下地走路,如果做不到,我随时掐死你的孩子你信不?”
她信,梅氏点点头。
清早,还没吃饭,二贵他三婶儿就吵吵把火地跑来,取药膏不说取药膏,一直在东屋夸顶儿,她说她又一宿没睡。奶奶终于明白她说的是啥事,因为高兴也忘了讨厌她夸顶儿了,一直呵呵地笑着。
药膏深灰色,不知用什么和的,黏黏的带着香味,里面有药面子的颗粒。二贵他三婶儿忙不迭地往手臂上抹着,然后像做实验一样瞪着眼睛等着,忽然“嘎嘎嘎”地笑起来,惊呼道:“顶儿他爸,真不刺挠了!真不刺挠了!瓦凉呢。”她把手揣进瘪瘪的兜里夸张地掏着,嘴里犹犹豫豫地问:“顶儿……他爸,你看这药膏,多少钱?”
“不用。”二先生说。他看着她在兜里的手,一直抓咕着。
二贵他三婶儿这才笑得爽快,急忙把手拽了出来,声音脆脆快快地谦让着,说着感谢的话。很快,上门讨药膏的人越来越多,二先生不得不回了一趟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