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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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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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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一章

听老人们讲,生安详那年,正好家里有个远房亲戚在此小住,是济世堂闫家的孙子。他比安详的爹还小五岁,从小便送去南方读书。虽然跟安详是平辈儿,奶奶仍然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二先生。

于是求他给孩子起个名字,“安详。”二先生像是随意地说出这两个字,而且把“详”读成轻声,“安详”,他又说。

奶奶当然也不懂,觉得有点绕嘴,不像女孩家的名字,可是又不好驳了二先生的面子,就学着二先生的语气,把“详”竟读成轻音,“安……详,”仍然不明所以,依旧毕恭毕敬地问:“敢问二先生,安详,究竟是有啥讲头?”

那小二先生倒像是老学究,似自言自语:“口辩辞长,而节之以礼度。安详审固,守持内定。”他说的时候并不像回答奶奶,仿若说了你会懂吗的神情自顾自的,年纪不大,倒几分老成,声音轻而缓慢,语调如唱书一般。少顷忽觉无礼,复又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从容不迫,举止稳重之意。”

奶奶并没有懂,也不好再问。二先生来此静养半年有余,能这样正常交流已实属不易,也许是孩子的哭声吸引了他,否则,怎么能讨得一名字呢?“安详”,奶奶又念道,不知如何停顿。虽觉得不像女孩名,可是反复默读了两遍,竟然心生喜欢。想着二先生说的应该是大书里的话吧,听着有学问,这名字定然是错不了了的。奶奶把“安”字的音拖长两拍,“详”收得又轻又不拖泥带水,“安……详,安……详。”竟然爱惜之极。更加恭敬地对二先生说:“女孩家稳重,自然是没有错的。”

二先生两天后就被闫家接回去了,奶奶本想给安详再讨一个大名,却并没有来得及。后一想,女孩子也不上学堂,有个小名招呼着就行了。

安详姓陆,祖祖辈辈生活在松花江南岸,这里原来叫南平村。清末,方圆几十里的土地被侯大地主买下,因此改名侯家岗。岗,在当地方言里既不是平声“冈”,也不是上声gǎng,而是读去声gàng。方言里是“非常、极好”之意。侯家岗是百里平原,土地肥沃,旱涝保收。站在侯家岗,一眼能望见很远的九台南山。因为太远,那山就像挂在天边淡蓝色的薄纱,轻薄素淡地绵延着。

当年,侯家在南地两村分界的地方,大动干戈,耗费人力物力修起一条突出的大道,当地人管这叫gàng,后来才知道这是侯家找道士看的,因为这里没有山依靠。也有人说,侯家人听说南方在闹土改,他们害怕穷人翻身闹没了家业,修个岗尖保平安。

当地方言所说岗尖,便是形容极满、超出一般、极好的寓意。

旱河在侯家岗的西边,南北走向。旱河的源头,就在侯家当年修的那条突起的岗尖下。老人们说是那条大道修好后,改变了地下暗流的走向,于是突然的一天 ,应该是1946年,那时还没有生安详。一日,在南大道中间,岗尖的下方,突然就开始塌陷。

说起那日倒也鬼怪,安详的爷爷跟安详的爹向广正在地里薅谷子,陆家租种侯家的几亩地。只因之前下了几天几宿的大雨,天晴后,草便开始疯长,仿佛一夜之间就分不出苗和草来。二遍地还没铲,这好不容易能进地了,毒日头悬在头顶上,把地里烤得热气腾腾,像泼豆腐时的豆腐坊。薅谷子就是薅谷地的草,然后开谷苗。天实在热,大地像蒸笼一样,闷得喘不上气来。

就在这时,安详爷爷忽然觉得脚下哆嗦了一下,有点站不稳,他的身子往一边倒下去。起初他还以为是雨后地软,或者是热迷糊了。他想起起不来,身子往一面倾斜,用手支不住,勉强爬起,直起腰后也没看出怎么回事,却依旧要栽倒的感觉。心里觉得纳闷,就只是随意地原地跺了两脚。到死安详爷爷也不敢提起这件事,因为他认为就是他跺那两脚跺的。当时只觉得脚下一酥,从他脚下跺的地方,忽然裂开一条地缝,那地缝像快速游走的蛇,一条向南,一条向北,疯狂地逃去;又好像在土包上撒一泡尿那样快速地向低处游走;曲曲弯弯,跟点着的药捻子一样快。只听“轰”的一声,谷地的中间冒出一团白色的蒸汽,像一条白纱巾被什么扯着向北方跑去。

人们不知道是从陆家地里开始的,都直起腰傻愣愣地随着烟雾往北看,地里胆子大的男人,也是奓着胆子往跟前凑,但并不敢靠近。

安详爷爷懵了,胆战心惊地看着脚下,不知如何是好。谷地此时裂出的缝子越来越宽,缝子两边的土和谷苗成块地往中间掉落,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气体就是从那缝里冒出来的。爷俩惊慌失措地逃着,连滚带爬,爷爷更是哭得说不出话来,直接跪在了地上。“我的地啊,我的谷……”他知道今年恐怕要挨饿了,地这样陷落,谷苗都没有了,还哪有收成啊,没有收成,一家老小如何度日!爷爷把头扎在谷地里,却不知祈求哪路神仙来保佑他,他觉得天塌了。

可是安详爷爷没想到,包括看见的人虽然觉得诡异,却也没人太在意,以为这是大旱逢雨之故。结果不得了了,只一夜之间,一条两米多宽的河道挡住了侯家岗通往外面的路。大约两米多深,越往北越宽,最后汇入松花江。那天夜里,一点风丝儿都没有,可是西北天忽然就黑压压的,没有下雨,却电闪雷鸣。后来人们说,侯家大地主违背了自然,倒行逆施,没有那条岗时,水往低处流,雨水自然向洼地渗透,最后汇到南面的滴水湖。这条岗不仅改变了水的流向,也改变了侯家的运势。后来,这条窄窄的河道每经一次大雨,河岸就一次次塌方片土,渐渐地就是今天的样子了。

凭空冒出一条河,不仅使侯家气数殆尽,也使陆家天降横祸,爷爷自此一病不起,地没了,活不了了。第二年,躺了半年的爷爷撒手西去。

为什么叫旱河呢?因为河里根本不存水,但是只要下雨,谁也不知水从哪里来,不但充沛,而且还奔涌不息,源源不断。那水浑黄,里面裹着黄泥沙和石子。

安详的家在屯子的最西面,侯家的打谷场在陆家东园子外,当年旱河就是从打谷场穿过去的。这条河把陆家孤零零地隔在了河西。另外两个儿子成家后,都不爱住在河西,进屯子也不方便,分家后,就都在河东盖了房子。

侯家开始是害怕了的,怎么修了岗尖就塌陷了大片的地,怕是冲撞了神灵。后来又找人看,说是这才是真正的护佑侯家的河,这河可保侯家福寿延绵如浩浩之水。正要请人为这条河取个好名字,秋季一过,河道竟然一滴水也没有了。这就是旱河的由来。

安详从小就觉得烦恼,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家里就奶奶和爹娘,她不懂,为啥只有自己家住在旱河西。

“安……详。”

王家的宝顺,总是站在旱河东喊。即使旱河没有水的时候,大人也是不让随便过河的,旱河有水就平槽,深不可测的样子,更可怕的是旱河没有水的时候。每年雨季后,河底就布满坑穴。大人们说,那些坑穴没有底,表面是一堆沙,沙下面是洞,曾经有人说过猪和牛掉进去就没影了,而且都这么说。村子里只要谁家丢了鸡鸭狗猪,都说是掉进旱河里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但是雨季一过,旱河底确确实实便铺上一层厚厚的细沙,沙里含泥,那些大小不等,距离不等的沙穴,而且还有不知是什么的骨头。那穴口像蚂蚁洞翻出的土般虚掩着。流沙的痕迹飘逸,纹理清晰,连绵起伏。

岗尖终是没有保住侯家的土地,1948年,沐德城北炮火连天,共产党的军队从旱河西走过,侯家岗解放了,土地真的分到穷人手里了。只是安详爷爷已经看不见了。

安详七岁那年冬天,向广说出去做买卖,竟几个月没有回来。奶奶每天弯曲着身子,因为背驼得厉害,她拄着棍子支撑着。奶奶像一个蜗牛,缓慢地挪着身子,几乎找遍了,几乎问遍了,没人知道安详的爹一点消息。

“安详她娘,这回把心撂下吧,她爹应该没了。”向广失踪一年后,奶奶对媳妇说

安详见娘哭,她也跟着哭。那时的哭还不是思念,爹走的那天她一直记得,她跟王家宝顺隔着旱河,都往南地岗尖那跑着玩儿。那天下着大雪,旱河被厚厚地雪覆盖着。爹跟一个男人在前面也是急急忙忙地走着。

“爹。”

爹没有听见,继续急急忙忙地赶路,他穿着大棉袄,带着棉帽子,一条围脖缠着帽耳朵。跟爹在一起的人走在爹的身后,他听见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安详。因为穿得厚,又下着冒烟儿大雪,那人嘴捂着,安详只是看见了他雪花里的眼睛。他定定地看了安详一眼。

旱河东的宝顺不知跑到哪了,安详撵不上爹就站住了,她不知为啥没有再喊爹,也没有一直追去,她只是想着宝顺跑哪去了。后来安详长大后也想爹走那天的事,总会后悔自己为啥没有追上爹,也许追上爹就不会失踪了。

雪好大,却是没有风。雪像一团团被撕扯的棉絮,粘在一起掉下来,并不是飞舞着。

只是这样站了一下,安详像做了梦了,她觉得被雪裹住了出不来,周围都是雪,纷纷扬扬地缠着她,她原地转着身子,有点晕了,想着千万不要滚进旱河里,即使是冬天,她也牢记奶奶叮嘱的话,旱河是没有底的,旱河是吞人的。这样的一瞬,爹走在另一团雪里,只是一瞬就没有了,眼前白得厉害。那雪仿佛带着吧嗒吧嗒的声音,带着沉重,掉在安详的身上,把她摁在了地上。

等宝顺从岗尖绕过来时,安详都快被雪埋上了,他在棉絮里把安详扒出来,背着她往陆家跑。后来娘说,宝顺救了安详的命,如果再耽搁一会儿,或者宝顺根本没找到她,安详就会被雪彻底

埋上,就会冻死在雪里,也许埋到来年开春。

爹就这样没了。安详因为那日冻着了或者吓着了,病了那年的整个冬天,娘说安详烧坏了脑子。没人相信安详的话,即便她一直说那日看见了爹,也没人相信,后来安详自己也不再相信自己了。那个冬天,安详每天都在河岸上走,宝顺在对岸陪着她走,她每次都能看见爹的背影,也能看见那个男人的眼睛,只是,她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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