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什么叫风烛残年?虽然只饿了四天,重新吃饭后老王头并没有很快地恢复体力,却觉得一点精神头也没有了,浑身上下散了架子一般。三年自然灾害时一直挨饿,有时也好几天吃不上饭,但都挺过来了,可就这四天时间他觉得像得了一场大病。浑身哪哪都疼不说,最难过的是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心脏最先吃不消了,翻个身心脏就突突突地狂跳,跳得嘴唇都哆嗦两条腿软得像失去了知觉。他天天觉得只要突然一口气上不来就会咽了这口气,可他怕死了,无数次,他濒临死亡时他都哆哆嗦嗦地求着菩萨,大慈大悲的菩萨,我不能死啊,我不敢死啊,就是死也得等宝顺回来再死啊。
要过年了,别人家都兴高采烈地办置年了。集上熙熙攘攘的声音仿佛一直在耳边,家雀也叽叽喳喳地聚在一棵树上叫个不停,二踢脚在半空中炸开,马蹄声跑得跟心跳一样慌乱。
夜里睡不着听见宝义和小枝撕撕巴巴的声音,也不知幔帐里谁在强迫谁。宝义骂了小枝,小枝也还嘴了,老王头忽然感到悲哀,是那种悲到即将死去的绝望,王家倒霉了,什么都在坍塌。他觉得真是了无生趣了,没有啥奔头,是想死都不敢死的苦熬。这个家没有王法了,小媳妇都敢还嘴了,而且还不依不饶的,老王头听得出来,两个人是夜里在赌气。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吱声了,小枝如今都不把他这个爷爷放在眼里了,以前她敢吗。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嘴里干干的。南北炕隔着幔子,什么声音都听得见,说句不正经的话,老王头更愿意听着孙子和媳妇那种你情我愿的声音,听他们愉快的节奏和忍不住的喘息,夫妻就那么点事,小夫妻更应该如鱼得水,情意绵绵。宝义他俩一直没孩子,可是夜里发出的声音分明是两个人没有齐心协力,这也让老王头觉得悲哀。这么点岁数咋能不和谐呢,应该夜夜索取都不够啊,你们这样啥时能有孩子啊。
老王头觉得一下子老了,老的很快,都能感觉到皮肤失了水分后快速抽巴在一起了,浑身的皮都要离开了身体,像晴纶破衬衣一样要掉下来。
半夜开始下雪了,他闭上眼睛就能听见旱河上的风拼命地来回奔跑,跑到院子里,然后有气无力地拍打着玻璃上的霜,那霜像头皮屑一样飘落。宝顺,宝顺啊,他的眼睛酸得像掺进了盐,却没有眼泪。他听见黄狗从雪地上艰难地走来,爪子扒着风门凄楚地悲鸣,委屈地叫着他,然后哭着走远了。
清早起来,集上终于不挤了,人稀稀拉拉地挪过来挪去,像江上跑冰排,碎冰的声音不断撞碎,天冷得鼻孔干干的。人们抄着袖缩着脖子,手里攥着几毛钱来来回回地挑拣地上的东西,到了年根儿了,东西和钱都已经少得可怜了。该置办的人家都置办齐了,没钱的人才硬着头皮走出家门赶这穷棒子集。卖二踢脚的大笸箩孤零零的,买的人少,卖的人也不吆喝了。
早晨老王头艰难地踹着雪去上坟,他站在老伴坟前“呜呜”地哭了好一阵,他不敢告诉老伴宝顺的事,他觉得憋的难受,哭完了依然难受,胸口像被什么堵着,像吃饼子噎着了。
宝顺不会回来了,已经腊月二十八了。
从公社走出来,阳光正好,被雪光一晃,老王头顿时头昏眼花天旋地转,他不知自己怎么走出公社院子的,迈台阶差一点没绊倒了。阳光直射在雪上闪着银光,公社大门贴着春联,墙上贴着标语,到处是五颜六色的。他觉得眼睛模模糊糊地睁不开,又酸又痛怎么也看不清路了。他觉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了,浑身上下酸麻酸麻的,倚着墙头半天才缓过来,心依旧慌慌地跳着。他看着回家的路,辨了辨方向却只是看着。
“老王叔,我劝你回家啥也别寻思就等着,别到处瞎打听了,我们只能看上级下的文件,也没地方问去。没消息其实是好事儿,说白了,你家现在还是军属,说明人一定还活着,否则就是烈属了。”公社负责武装事物的人说。
没消息就是好事儿吗?老刘家二小子当兵后一直没消息,家里也是军属待遇,可是后来有信儿了,死在朝鲜战场了,连尸首都没有。宝顺啊,你到底出啥事儿了?难道真像你爸猜的那样是犯错误了?宝顺啊,就是犯罪了你也好好活着,爷还活着你咋能死啊。老王头一步一步挪着两只脚,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宝顺多仁义啊,这孩子到底能出啥事。他想起老伴儿死那年部队来电报的事,当时公社,武装部都派人来吊纸儿,那时多么风光,咋能这孩子就这么影信儿无踪了呢。现在是新社会了,人民当家做主了,难道宝顺就活信儿死信儿都找不着地方问去了吗?老王头心里哆嗦着,咬咬牙不甘心啊,我老王头当年也是当过胡子的人,天不怕地不怕,胡子死了多少,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啥大灾大难没经过,这咋就一点招也没有了呢。他觉得两条腿愈加沉重地抬不起来了。老王头终于又满眼泪水,他一把一把甩着鼻涕,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光荣军属,这么光荣咋就落个这下场?好不容易走到南岗大石桥,他一屁股坐在桥墩子上,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回家有啥意思,他再也没有力气起来走了。桥墩子越坐越凉,屁股下传上来的彻骨寒意,从骨头窜进骨头里,浑身都凉透了。
这边水渠,那边旱河,都被雪厚厚地盖着,弯弯曲曲的轮廓。远远望着侯家岗,房子一个一个像鼓出来的雪堆,人像猪一样乱糟糟地在雪白里移动,仿佛房子也在移动,长长的村子看着有点埋汰,像涨水时被冲走的柴草垛,都在动,顶着雪。
老王头转头看向旱河西,陆家的烟囱里翻滚着浓烟,陆家的院子热气腾腾,旱河上也弥漫着陆家的热气,陆家的房子在一团团白色的雾气里若隐若现,跟仙境似的。二十八了,陆家今天是最后一排窖了。
那老寡妇成精了。老王头猛地站了起来,脚冻麻了,小腿木木的。他看着云雾缭绕的陆家,咬咬牙,抬腿一步一步向陆家走去。
顶儿跟二先生正在拉铁链,顶儿可着嗓门喊着,“二贵,二斤酒。二贵,五斤酒。”她往院里跑时看见了从南面走来的老王头。顶儿好奇地看着他,帽耳朵上挂满白霜,胡子头发都挂了霜。她等到人到跟前,问道:“你是来打酒的吗?你咋啥也没拿?”
老王头停下看着二先生拉铁链,铁链“哗啦哗啦”的响声,让他想起宝顺给陆家拴铁链那年被他踢了一脚的情景,他呆呆地看着旱河东,河岸没几个人了。二踢脚断断续续地响,一点也不热烈了。
“爷爷,你不冷啊?”
老王头这才看着顶儿,这应该是陆家丫头的孩子,人家孩子都满跑满颠的了。“你太姥呢?”
“我没有太姥。”顶儿说。
老王头想了想好像没有差辈儿。陆家开酒房后,老王头还是第一次来河西,没有旱河的时候,那时两家还走动。陆二爷是侯家的管家,虽说也是穷人,但在松花江两岸也是有名头的人物,他当年单枪匹马去跟胡子谈判,老王头是服气的。陆家满院子飘着酒糟的香气,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灯笼杆已经竖起来了,顶上是松树枝,挂着纸糊的红灯笼。春联贴好了,标语五颜六色的,福字挂钱贴在门上墙上,一院子的喜庆。
顶儿踮着脚尖给老王头开门,正巧梅氏推门从屋里走出来。她瞪着大眼睛盯着老王头,老王头看着她也愣住了。自从那年梅氏从他家抬走到现在,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她,他避开了梅氏的眼睛,可是那满头白发倒是吓了老王头一跳。
“安详她娘,你看这爷爷。”顶儿大声说。
梅氏的心咯噔咯噔的,顶儿叫的爷爷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但她知道她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她的眼睛继续瞪着老王头。
奶奶在屋里听见顶儿的话,她不知孩子说的爷爷是谁,问道:“顶儿,谁来了?”
“哎哎老太太,是一个老爷爷。”顶儿答应着,拉着老王头进屋。“爷爷,安详她娘不会说话。”她说。
梅氏没有动,任他们从她身边挤了过去,听着他们走进东屋,听见婆婆大声喊道:“你!你上我家干啥?你出去!出去!”
顶儿吓得转身跑了出来,向酒房跑去。“安详,安详,老太太急眼了。”
安详急忙跑出来。“跟谁?”然后急忙往上屋跑,梅氏挡住了她。安详看着娘,娘摇了摇头。
“我,我想……求你一件事。”这时,听见了老王头艰难的说话声。
安详听出是老王头,她惊讶地瞪着眼睛。
“真他娘的新鲜,你们老王家多能耐,咋还能有事儿求到我这老婆子头上?办不了,滚一边去。”
“我求求你,给我……掐算掐算,我们宝顺……”老王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噎住了一样。
安详觉得心不跳了,她站在门口不动,娘站在门口也不动,她觉得一阵风都能吹倒她,伸手扶住了马窗台。
“真他娘的笑话,你把我当跳大神儿的了是吧?麻溜出去,不会算!别让你家老二抓去。”奶奶没好气地说。
“宝顺他,影信儿……无踪。”老王头颤抖的声音含在嘴里,近乎于哀求,声小得听不清,像是在哭泣,声音含在痰里一样呼噜呼噜的。“我求求你。”
奶奶看不见老王头的脸,她用烙铁扒拉着火盆,把烟袋叼在嘴里。老王头也看不见她的脸,尴尬地杵在那里。
远处赶集的人又乱哄哄的,此时二踢脚竟不停地响着。打酒的人在摇铁链,顶儿大声地喊着二贵。
“你家宝顺……”奶奶吐着烟,说了半截话。
安详看着娘。
奶奶继续说:“你家宝顺,在我看来……我先跟你说我没有神儿啊。”奶奶大声强调了一遍。“现在破四旧,你们老王家有权,别他娘的把我抓去游街,你家二小子狠着呢。还有,你老伴的死跟我们媳妇没关系。”
“陆二爷当年是响当当的人物,围子里大当家都给颜面的,我老王头子说话算话,求你给我估摸估摸。”老王头等着听结果,不敢再说“算”字,语气更加低三下四的。
“我不会算,我就是夜里影影绰绰能看见,像做梦一样。”奶奶的语气变得飘忽,声音没有了什么色彩。“你……家……宝顺……”她把炕上顶儿玩的嘎啦哈摆成八个方位,挪来挪去在那挪着,发出炕席的刷啦刷啦声。老王头不知她摆的什么阵,屏着呼吸盯着。看她挪得越来越快,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眼睛已经跟不上了,他紧张地要晕倒了,但还是死死地盯着。
梅氏和安详此时不知奶奶在屋里弄什么玄虚,安详想着奶奶到底能不能告诉老王头真话,梅氏还在想着刚刚顶儿叫爷爷的样子。
“还活着?”
“活着。”
“这是哪?”
“你不知东南西北吗?”
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河东的声音也渐渐没有了。老王头盯着炕上的嘎啦哈,盯着安详奶奶手指的方向。这是北边啊,宝顺在北边吗?他不能再问,他知道问也是白问,即便这老妖怪知道也不会说清楚的,天机不可泄露嘛。老王头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往外走,在门口看见梅氏和安详,在大门口看见二先生和顶儿,河东已经散集了。
北边,北大荒?老妖怪神了,北大荒不能是凭空捏造的地儿,凤坤曾经也提过宝顺要是复员有可能去北大荒。再说,能指出北边就证明有神道了,八个方位她独独指了北,这绝对不是胡扯,胡扯能扯这么准吗?她要是指西北我算她瞎懵。可是她说活着,老王头鼻子一酸,泪眼模糊。活着就好,老王头信了陆寡妇的神儿,他忽然觉得两条腿有了无穷的力量,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我得好好活着,我得等我孙子好好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