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岗西南不远,有一块坑坑洼洼的荒地,歪歪扭扭地长了些歪脖子榆树,当地人管那叫乱死岗,也叫乱葬岗。“少亡”不进老坟,一般会埋在乱死岗,从前,把夭折的孩子在乱死岗用火炼了后,有的埋了,有的也不埋,任野狗啃食叼走。那里也有些小坟丘子,多半埋着未成年的半大孩子。
乱死岗的冬天一望无际的白,雪不知遮盖了多少罪恶和羞耻。人们常说,春天来了,什么都藏不住了。雪是民间的遮羞布,雪化了,乱死岗便会有几个新生儿从雪里露出来,他们还保持着出生时的样子,张着小手小脚。野狗来了,小手小脚被撕咬得七零八落。那些小孩子大多是寡妇和大姑娘生的,来历不明,才被藏在雪的下面。
奶奶当然愤怒得要杀人放火一般,但她不会像安详那样惊慌失措乱了方寸。从把梅氏抬回的那一刻起,奶奶从咬牙切齿地想掐死阿囡,猛然觉得这个野种是谁的已然不重要了,打掉他忽然变得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如何逼安详招了二先生。当年用在阿囡身上的手段当然不能再用了,安详是她的亲孙女,她不能给亲孙女下药,再说二先生也不是没出息的向广。
事态竟然一步一步地向老太太设想的那样推进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奶奶觉得自己是张良了,她的眼睛盯着火盆竟闪烁着阴谋与智慧,“什么火星我都能灭了你!”她的眼前是阿囡生孩子的样子,仿佛看见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正从那双腿间拽出小手小脚的孩子,她像捻死火星一样掐住了脐带……
奶奶拿准了二先生的善良,二先生能毫不犹豫地阻止给梅氏打胎,他也就会竭尽全力地帮助安详度过眼下这一难关。从安详出生那一刻起,奶奶冥冥之中就有一种感觉,安详,对于二先生有着难以言喻的特殊,十七年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他认下了。”人和人的前世今生也许真的有着千丝万缕,当年二先生真正意义上地能跟人正常说话,就是安详出生的哭声。于是奶奶确信,单纯而善良的二先生一定会说要娶安详来解决目前的困境,这似乎对谁都别无选择,这也是安详要保全她娘唯一的法子。
这个野种来得竟然恰到好处,这真是老天助我。奶奶在心里恨恨地说。这个小犊子是卤水啊!一物降一物,该着他得活着。人命他妈的都是有定数的,老天要保他的活,谁能逆天改命?安详那倔丫头,如果不是这样横生枝节,要想让她嫁给二先生,恐怕也是比登天还难。
认下这个孩子意味什么安详是懂的,这辈子她就得装他的娘了,安详别无选择,这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然而奶奶心里可不是想装什么太姥姥,她现在想着乱死岗那些小手小脚,想着那些野狗,想着有一次看炼死孩子时,那小东西被烧得忽然坐了起来。
二先生并不知道陆家提亲的事,想娶安详的冲动是那天在雪里看见安详那一瞬。这么多年,每当被炮火隆隆声折磨得头要炸了时,耳边就会响起安详出生时的哭声,那是天籁之音。“我和安详认下”这句话不是一时冲动,从此他不想离开安详了。
县城最早的医馆是济世堂闫家,世代行医,是可以在县志上追根溯源的家族。二先生明礼,是闫家长房留下的唯一的血脉。1947年2月,明礼随父母去天津接在那里上学的哥哥,谁也没想到回来时正是东北民主联军越过了松花江开始攻城。2月27号,一家四口乘坐的火车遭到了炮击,父母和哥哥当场炸得血肉模糊,明礼侥幸捡了一条命。可那次爆炸受了严重的惊吓,九死一生后,明礼语言表达出现了与思想的不能统一,甚至不能与人交流。看似平静的外表,其实那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从未消失,而且总是毫无征兆地在耳孔里炸响。
闫家老先生痛失儿子孙子,二孙子又痴痴呆呆,犯起病来生不如死,无药可医,最无奈的是他自己不能说明白。后来,明礼被祖父送到安详奶奶的娘家狼洞岭车家静养,车家与闫家是老表亲。从中医角度,近山亲水,融于自然,让明礼能够宁心静气,从而得以自然治疗。二先生当时十四岁,他自幼熟读医书,深得老先生真传,出事之前已经能够坐诊了。遭此劫难,不但语言出现障碍,更要命的是他总是濒临死亡的无助和暴躁。还有,二先生无法在人员密集的环境停留,常常还会有怪异的行为举动,他难以入睡,总是暴走,这也无法用医学解释。
初到狼洞岭车家二先生并不能适应,他只认识四舅爷,每天只能跟着他。安详爷爷被吓死后,四舅爷去陆家建酒坊,便把二先生带到了陆家。那时旱河河道尚未完全成形,可是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二先生,竟然被旱河的流水气势和声音吸引,他能短暂在河边睡着了,这非同小可。于是四舅爷一边通知闫家一边拜托安详奶奶照顾他,把他留在陆家。
陆家被旱河隔在侯家岗西面,虽然贫穷,但环境上却像世外桃源,远离了屯子。还有一个原因是安详的奶奶,明礼并不排斥她,反而能专注地看她干活,仿佛有无穷的吸引力,一度形影不离。明礼能住在贫困的陆家,这是闫家和车家都没想到的。明礼喜欢旱河,他总是逆着水流在杂草中向南岗尖走,但他并不喜欢旱河东的侯家岗。他每次走到岗尖原路返回,每次站在旱河水入江口,他嘴里便会念念有词,渐渐能说出声来。
奶奶在娘家这一辈儿是唯一的女儿,没出阁时也算是富养在家,当然不是所谓的大富大贵,五个哥哥十分疼惜着。烧锅家毕竟不能与闫家相提并论,哥哥们除了会烧酒都不识字。刚刚守寡时她常常夜不能寐,她痛恨夺去丈夫性命的旱河,怨恨旱河的流水声。向广刚刚娶了阿囡心满意足,孩子们都没有顾及母亲的悲伤,二先生的形影不离恰恰陪伴了她,安慰了她。奶奶常常仔细听二先生叨叨咕咕的话,觉得二先生念的都是文章,她只要听清一句,就默默地跟着背,下次不经意间就依样跟着读。比如二先生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奶奶就记得非常清楚,而且张口就来。在她看来这句子像一种戏词,尽管不知是啥意思,可读起来顺口。像“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这就接近白话,大概意思就懂了。最不好懂的“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完全摸不清这是在说啥,但二先生读得好听,节奏又抑扬顿挫,时间久了也就记得熟了。奶奶并不刻意地记,或者她喜欢这有学问的句子,她模仿着,想起儿时村里的教书先生,读起这绕口的句子摇头晃脑,眯着眼睛陶醉着,于是奶奶的心在陶醉,自然而然地念着“大知闲闲,小知间间”,说得看似无意却像有意,读得教书先生一般的语气。
要知道,当初北京的名医都无法令明礼说话,也许二先生喜欢奶奶这种交流方式吧,有时更像他不知道奶奶在干嘛,可是,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懂的话,和别人非让你说到底是不一样的。有时二先生静静地看着旱河水滚滚流去,他却听着身后的奶奶在干活,也在听着梅氏唱那“难难”小调,于是一天,他忽然接了奶奶那句,“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时间渐渐过去,二先生一日说:“有大智慧的人豁达大度,小聪明的人才斤斤计较。”奶奶也不停下手里的活,并没有直起腰看他,自顾地赶着鸡鸭上架,她嘴里像是在跟鸡鸭念叨:“听听,多有理啊,多有学问啊,你小肚鸡肠啥用,你斤斤计较啥用,宰相肚里能撑船。”他们的交流,像侯家岗人隔着旱河的呼喊,尽量表达着自己的心思。奶奶不知庄子,二先生不懂鸡鸭,可是他们能够各自说着有意无意的话。
二先生没有病的时候,他是一个幽默又单纯的人,这似乎很矛盾。他总是把很忧烦的事情,说得通俗而富有哲理,有趣,让人忍俊不禁,然后他便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冷静。祖父说明礼最适合继承家学,因为他举止稳重,善于观察,而且气质最适合中医的儒雅。医者“心之意太广”,就是德,一个人心不好,不能为医,医道之德,不能以利为目的。大夫更应该具备良好的语言表达,还要通古论今,熟知病患心理,而且还要善解人意,值得信赖,让人依赖。中医更
是自身品质的修炼。
老先生有一次来侯家岗,惊异于明礼病情如何转好的,如此不可思议,却只是叹息道:“他适合做先生了。”他所说的先生,其实是学堂里的先生。
“那也说得过去,哪种先生不是先生,人活着,还好好的不是?”奶奶的话让闫老爷子醍醐灌顶,是啊,比起失去的儿子儿媳和孙子,明礼活着不是更好吗?
二先生记性不好,陆家的阿囡他当年没有说过话,那时阿囡十七岁,有了身孕天天穿着大肥衣服,偶尔在院子里,偶尔在旱河边,他不说话,她也急着躲开。可是二先生觉得阿囡的眼睛总是忧伤的,那忧伤也是迷人的,安详的眼睛正是像当年的阿囡。其实有一次,阿囡在旱河入江口,跟一个男人站在林子里。那林子很大,从旱河连着一片原始的坨子。原来都是自然生长的榆树和灌木,后来侯家大地主栽了很多杨树和松树。但是灌木多是带刺的,加上拉拉秧也盘着,里面还时有“章三儿”出没。侯家岗人管狼叫“章三儿”。入江口这里,平时很少人来,二先生遇见阿囡这件事他却记住了,阿囡挺着大肚子一直在哭,她哭得伤痛,回头看见了二先生,瞪着泪眼的惊慌,忧伤地看着他。
二先生转身往回走,他不想陆家新媳妇在哭什么,在干什么,可他记住了那个男人回头看他的眼睛,还有跟此时安详一样忧伤的眼睛。
“二先生,流了!”安详学着奶奶那天的语气,艰难地说。流了,怎么流她也不懂,只是大姑娘把这话说出口竟十分难堪。
二先生没有回答。
安详觉得浑身冒火,或者说被火烤着。她虽不是非常懂,可娘现在“流了”孩子显然是不行的,她怕要了娘的命。安详当然不敢冒险,但她觉得奶奶想一了百了,安详甚至认为,奶奶从来没有喜欢过娘,为了陆家的名声,奶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安详甚至怀疑,奶奶的本意就是想要了娘和那野种的命,这是她一箭双雕之计。奶奶的性格强势又有凶狠的一面,儿子失踪她都没有哭,怎么会在意儿媳的死活。
奶奶拄着拐棍回房了,安详听着拐棍艰难地敲着地面,沉闷的声音,像灶坑里呛了火。听着奶奶小心翼翼又果决的脚步渐渐消失了。
二先生一直没有动静,安详不免也心疼起他了。听娘说过,二先生得过什么病的,不知他此时做的决定脑袋正不正常,“认下,你当真想当他的爹吗?”安详坐了起来,回头看着二先生。“二先生,你明白是咋回事儿啊?你跟我?”
“知道。”屋里已经很暗,安详没想到他一动不动,木木地站在原地,“是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