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水疙瘩并不是有了稻田才有的,只是没有稻田水里没有化肥,没这么严重,孩子们在水沟里洗澡有时也起臭水疙瘩,挠几天就好了。社员们舍不得耽误工,即使手脚起了臭水疙瘩挠出血了也得坚持下水干活,这样疙瘩就一层一层还得不到根治。有人刺挠的受不了,就用盐水洗,用白酒抹一抹,以毒攻毒杀一下,疼的直蹦,过了劲儿还是刺挠。
早晨,宝顺他妈进到东屋给公公装烟,老王头看着她的手问:“老大家的,今天咋没看你挠呢?臭水疙瘩不刺挠了?”
宝顺他妈一慌,不敢看公公的脸,紧张地竟打不着打火机了。最近屯子里都在说药膏的事儿,二贵的三婶给她抹了二先生的药膏,并且告诉她药膏不要钱。陆家的药膏要不要钱她也不能去要,可是臭水疙瘩太闹心了,于是她求了他三婶,给她也要了些。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公公知道,他才不管臭水疙瘩刺挠不刺挠,他会跳“老妈神”,会一脚把饭桌“岗”地下去。“爹,我昨晚用盐水洗了,差一些。”
“盐水?那得多杀挺!”
“还有用辣椒水洗的呢,不杀挺不解刺挠啊。”凤坤坐在一边说。
小枝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薅稻子控得她眼皮都肿了。老王头夜里听见北炕小枝“咔咔”挠疙瘩的声音。
“宝义媳妇,你妈用盐水杀的,你咋不试试?一宿一宿地挠。”老王头看着北炕的小枝。
小枝在地里听见大家说都用了二先生的药膏,她也想去陆家,可是宝义坚决不让去。她猜想婆婆一定也是用了药膏,盐水她虽然没用过,可是屯子里的人刺挠的没办法啥招都使,据说疼得直蹦。“爷,我昨晚用针挑破了,然后擦了点白酒。”
“哎呀妈呀,那也成介杀挺了吧,白酒怕是不中,我这有药酒你试试。”
小枝抹了老王头的药酒后也是杀挺,就下地干活了。婆婆觉得于心不忍,追上小枝,“我怕宝义说我,昨晚没给你,来,现在抹上,可好使了。”于是站在旱河边的柳条通里抹了药膏。
稻田地里,妇女们都在议论药膏的事。说起二先生人们不免又啧啧称奇,说他不正常吧,又常常做出出其不意的大事来,可他确实不正常。孩子们回家学二先生上课根本不咋说话,安安静静的,好像不看学生写字,可是谁写得不认真,写得不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从不训斥学生,几乎每堂课都能保证对学生的手把手体会。他不说话学生也不闹,课堂纪律特别好,这一点令其他老师很不解。二先生是医学世家,他能配药膏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他却选择教书法,这又让人琢磨不明白。
人们边说着边干活,快到晌午时,小枝一直呕吐,渐渐落在后面。忽然有人急切地连声大喊。“咋的啦!小枝,小枝,快来人啊!”
宝顺他妈在别的池子,刚直起腰,就听见妇女队长喊她:“宝顺他妈,快来看看你们家小媳妇这是咋的了?”
人们都直起腰看去,只见小枝跪在稻田地里,人迷迷瞪瞪地干起也起不来,旁边的人正七手八脚地扶起她。
小枝被送到了公社医院,已经睁不开眼睛,呼吸也困难,从午后开始,竟然高烧不退。
“大夫,这是咋引起的病啊,早晨吃饭还好好的呢。”宝义问道。王家的人都聚在病房门口,还有她娘家妈。
“具体原因咱们医院现在也查不出来,不过要是不退烧,这孩子恐怕保不住了。”
“啊?”一家人慌了。“谁怀孕还不感冒发烧,咋还保不住孩子呢!”婆婆哭道。
“孕妇发烧原本就对胎儿有影响,她有点昏迷,她身上的疙瘩是咋回事?”
“薅稻子起的臭水疙瘩,咋了?”
“那疙瘩有点感染了,有的化脓了,肿的厉害。”
“那……这病是那疙瘩引起的?”
“我还不能肯定,只是……”
一家人面面相觑,宝顺他妈吓得不敢看宝义了。
下班后,二先生抱着顶儿在大门口溜达,太阳要落山了,旱河两岸红彤彤的。河东炊烟袅袅,人欢马叫什么声音都有。胭粉豆开得正好,阵阵香气被风吹过来。旱河边的有的树已经长成材了,有的东倒西歪,叶片被夕阳染成金色。一树家雀叽叽喳喳,忽然飞起四散逃去,忽然又回来挤在一棵树上。
站在河边,忽然听见奔跑声,寻声望去,从南面快速冲来几个人,那身影像几头受惊的牛一样快,眨眼就到了陆家门口。
“动手,他就是闫老二,抓住他!”
顶儿吓得大哭起来。
二先生看着冲上来的人,他听出了宝义的声音,也认出了他。尽管他抱着顶儿,两只胳膊依然被冲过来的人架住。“你们……怎么……”
“别跟他废话,他听不明白人话。”
安详正在做饭,她听见顶儿哭并没有在意,依旧往灶坑添柴火。梅氏却是听得清楚,她侧身从窗户看向院外,只看见几个人的头顶晃着,二先生个子高,能看见他的脸。不知发生了啥事儿,顶儿咋这样哭呢?梅氏拿着手里的痒痒耙敲着窗台。安详,你这当妈的,从来顶儿哭你就没马上冲到跟前,若是亲妈不会这样,梅氏心里责怪着。
“陆安详,出来!把孩子抱走。”宝义喊道。
安详一听是宝义,急忙跑出来。“干啥你王宝义?”她没有接过孩子,而是拽着两边的人,然后迎面抱住了二先生和顶儿俩。“你是不欺负人欺负惯了,都给我把手撒开,凭啥抓人啊。”
“我媳妇抹了闫老二的药膏,现在公社医院高烧不退,都他妈感染了你说凭啥,操,你他妈的往里面放啥药了闫老二,亏你还是济世堂后人,咋暗下毒手,啥下三滥粑粑事儿,给你闫家摸黑,你他妈真损啊!”
“啥玩意儿?”安详转身,用身体挡着二先生瞪着宝义。“你也不打听打听,侯家岗,谁没抹过二先生的药膏,咋单你媳妇发高烧,她那是得别的病了赖谁你。”
“操你妈,别他妈废话,别人抹的跟我媳妇抹的谁知一不一样,抓你见官,这回我让你们老陆家吃不了兜着走。”说着把孩子扯过来塞进安详怀里,顶儿哭得要没气儿了一般。
“王宝义,王宝义,撒手你……”安详跟几个人撕吧着。
“安详,安详。”二先生听明白了,他想安慰安详。
等奶奶下地走出来,只看见安详抱着顶儿站在门口,气得呼哧呼哧喘气。
“啥事儿呀?”
“药膏!”安详赌气转身往屋里走,眼泪忽然涌了出来。“药膏。”
“药膏咋了?”
二先生并不知道害怕,安详想着他刚刚的样子,他的眼睛满是安抚她的神情,一直到被带走,依然是那种“无碍”的眼神。二先生,你咋知道这里边的厉害,他们会打你的。
安详去找了张公安,张公安的话吓了她一跳,他说二先生并没有关在大队。
“张叔,宝义私自抓人不犯法吗?”
“我听说了,是公社来人抓的。”张公安说。“现在有点难整了,听说宝义在找证人。”
“他找啥证人啊?”安详一听更生气了,“屯子里多少人使我家药膏,臭水疙瘩都治好了,再说,老王家根本就没上我家来要药膏啊。”
“我现在也自身难保,我也不敢管,公社撸了我。”张公安有点懊丧,“你也赶紧去找证人,现在公社成立革委会,宝义现在是革委会二把手了。你得打听准了,看看王家是在谁那整的药膏。”
安详急忙往家跑,别说侯家岗屯子里,别的屯子也有用药膏的。王家会在哪整的呢?
安详挨家挨户地问,到底谁给的宝义媳妇药膏,一问不要紧,竟然谁也没给她。安详这回心里稍稍放心了,既然谁也没给她,那她就不能证明是药膏的事儿了。
第二天,安详去了公社,她以为把事情解释清楚就行了,反正宝义媳妇跟药膏也没关系,以为直接就能接二先生回家。
“放不了。”接待她的不是公安,竟然是一个民兵。
“为啥不放人?王宝义媳妇没使我家药膏。”
“那是你说的,王家说使了。”
“他们胡说!”
“人家说你胡说,人家有证人。”
不但没接回人,还不让见面,说是明天要把人送县里去。安详这下慌了,她觉得事情不简单了。王家的证人会是谁啊,二先生配药膏也没有卖钱,到底谁这么没良心。安详回到家又按家走了一遍,依然每个人都信誓旦旦,没有给宝义媳妇药膏。
第二天,还是打听不着消息。
奶奶说:“要不我去医院看看,我跟他们掰扯掰扯,指定不是药膏的事,那么多人都使了谁也没事儿。”
“你这么大岁数了,还直不起腰,不用你,我去医院。”
宝义媳妇依旧发烧,疙瘩已经溃烂化脓。
“你来干啥?”
“你媳妇咋样了?”
“不用你管,明天转院去县里,安详,我们王家跟你们老陆家啥仇啥怨啊,闫老二这么狠毒?”
“宝义,你媳妇根本就没来我家取药膏,咋就血口喷人呢。”
“我他妈不跟你废话,你等着吧,新仇旧恨一起报了!”宝义咬牙切齿地说。
安详坐早车去闫家,药膏当然没问题她知道,可是药膏成分的证据得老先生给出证明。老先生看上去非常疲惫,步履蹒跚。他听安详讲了整个过程,只是苦笑着。他写了一个方子,说这就是二先生药膏的配方。“药膏无论王家媳妇用没用都不会有问题,若是她有感染,也不会是明礼的原因,可是,现在我,也没办法去过问明礼的事了。”
安详正不解老先生的话,想问爷爷你身体怎么了,这时进来两个男人,老先生急忙摆摆手不让安详说话,他下地费劲地穿上鞋跟他们走了。安详从窗户看出去,老先生的腿有点一瘸一拐的。
安详去明礼小姑的房里,京墨正在睡觉。
“小姑,京墨还省事儿吧?”
小姑今年41岁,当年,因为未婚夫意外死亡被说是“望门方”,再没有订过亲。京墨的名字是老先生起的,
“安详,明礼的事,恐怕老爷子帮不上什么了。”
安详这才注意到,小姑满脸憔悴。她说老先生已经被撤职,也不能坐诊了,现在每天就是大会小会随时开会。安详并没有听明白小姑说的什么意思。“小姑,到底出啥事儿了?”
“安详,一句两句说不清,就是……”小姑欲言又止,她其实也说不清楚。县革委会在中医院入驻了工作组,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形下,先是老先生被撤职,把解放前济世堂的事也翻了出来,说是有人举报公私合营时,闫家占了公家便宜,闫家的方子也没有如数上报。并且有人举报明礼的工作关系。明礼的关系在中医院,财务也没有明礼工资记录,却被人举报了,被说成是吃空饷。闫家在中医院三个大夫,现在都不让坐诊,老先生年事已高,明礼二叔三叔都去保洁组了。
安详似乎明白了,老先生不但被限制了自由,现在连句话都不能随便说了。尽管想稀罕稀罕京墨,可是二先生还不知在哪押着,本来指着老先生能在县里打听打听,看起来不行了。安详急忙赶车回到公社医院,小枝的孩子没了。
“小枝,我们家二先生脑子有毛病,现在被关在哪我也不知道,我……真是怕他犯病……”病房里没有人,安详一天奔波下来,听说孩子没了她心里更加害怕。安详只能求小枝说句实话,现在只能抓住最后一颗稻草救二先生了。“小枝,孩子没了我也替你难过,你就说一句公道话就行。”
“安详,你说的是啥呀?”小枝这两天昏昏沉沉的,她并不知二先生被抓的事。
“你是用了药膏发烧的吗?我家二先生被抓起来了。”
“啊?我……”
“好你个陆安详,谁让你进来的!”这时宝义冲进来。他拦住小枝不让她说话,一边推搡着安详。“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小枝,你说句良心话,你……”
宝义没让安详说完话就把她推倒在走廊,他一边用脚踢安详一边说:“咱们两家是新仇旧恨,你他妈的就等着给闫老二送牢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