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囡在王家昏迷不醒了。”
“阿囡死在王家了。”
消息越传越吓人,像长了脚一样飞跑,如一阵旋风霎时席卷了整个侯家岗。
这是宝顺的家,安详知道,她远远地看见大门口围着很多人。
老王头站在风门口,嘴里叼着小烟袋,他披着羊皮袄,一大把胡子在烟雾中像新推出来的酒糟,黑乎乎的,热气腾腾。安详很少这样直接见到河东的人们,即使卖酒时看见了谁,也分不清谁是谁。她冲进院子里迎面就与老王头的眼睛撞上了,这位王老爷子她是认识的。有一年,她隔着旱河,亲眼看见他一脚把宝顺踢个跟头,那时宝顺十几岁,已经很高了。这老爷子嗓门贼大,骂人时声音高亢,竟能惊飞一树的家雀儿。可是王家,安详是从未来过的。安详曾经以为陆家和王家可能有深仇大恨,曾经担心着,自从宝顺那年说会娶她她反而更担心。前两年跟娘推车卖酒总是路过王家大门口,可是娘从来不停车,即使屋里有人跑出来喊打酒,娘也像没听见。
此时梅氏躺在王家的大西屋,那屋原来是宝顺和宝义住着,如今空着。宝顺的弟弟宝义刚刚结完婚,他住在东屋北炕。
“娘,娘!”安详跑到炕边喊着,梅氏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安详弯腰把耳朵贴近娘的口鼻,确定她还活着,只是气息奄奄。但是此时的安详觉得娘恐怕不行了,她知道王家老爷子就在门口瞪着她,包括王家其他男男女女,那些宝顺的婶子们都不错眼珠似的盯着。安详是害怕的,那种无助感让她不知接下来怎么办,可是她必须挺着。“娘,娘!你到底咋了,你咋就在这了?老天爷,这到底是出啥事儿了?谁能告诉我……”安详这样一张嘴,原本想忍着不哭,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住。她的心忽然疼得像被什么东西用力地箍着,疼得喘不上气来。嗓子像被辣椒辣着了,忽然失了声。她其实恐慌极了,觉得两条腿像没有了知觉,又软又麻的没有根儿,不停地抖着。
“我们家这屋就这么空着,你娘啥时进来的谁能看着,你问谁出啥事儿了?你让谁给你说说!唵?”王老爷子怒喝道。
“那……你的意思,我娘昏迷在你家,我得……去问别人呗。”安详摸着娘的脸,心中悲愤,可是老王头一这样怒吼,她必须与他针锋相对,想着娘这回要是死了,她从此怎么活。
宝义阴阳怪气地说:“安详,你别在我家胡搅蛮缠啊,赶紧把你娘整走,别死我家炕上丧气,要讹人你是找错人家了,麻溜整走。”然后他又提高嗓门,像是为了让别人听见似的,“一会儿我得好好点点,看看丢没丢东西。”
安详明白,无凭无据,她指定不能拿王家怎样,王宝义此时还要倒打一耙。娘昏迷不醒,出啥事儿了谁也不知道,但总得先找大夫救人吧。看着河东这些人,安详大多是没有来往的,她只能硬着头皮求宝义了,打过闹过最起码也是一起长大的。“宝义,算我求求你,帮我找老孟大夫行不?我娘……看着够呛了呀。娘,娘啊……”安详心里忽然喊着宝顺,要是宝顺在家,两家啥深仇大恨他也会放在一边,他一定先去找大夫救人的。
“啥玩意儿?想在我家治病啊,那死我家咋整,不行!赶紧抬走!”老王头嚷道。
“宝义,你不欠我家酒钱吗?”安详忽然问道。“钱我不要了不行吗?”
“那个……我都还了,那才几个钱儿!”
安详把手伸进娘里怀,平时来河东,梅氏会把账本揣在棉袄偏大襟的里兜里。现在居然没有账本了,安详脸上不动声色,娘没带账本来王家究竟为了啥,她不要账是不可能来的。“那不能这么抬走,我要找张公安,我怀疑有人害我娘。”安详咬着牙说。
这回宝义倒是真急眼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议论纷纷,老王头破口大骂着:“别他妈跟她废话宝义,把小寡妇扔出去,别他妈的埋汰了咱们家的炕。这炕,留给你哥娶媳妇的。真是倒了血霉,这娘们命不好。克夫的货。”
安详觉得浑身在哆嗦,王家摆明了欺负人,欺负陆家没人,不跟他们顶到底娘死了就是白死。她猛地站起来,冲着老王头喊道:“我娘命好不好,我们老陆家带着,今天,不把害我娘的人找出来,我不会挪我娘一步。”安详说完,脱鞋上炕,爬到娘的身边,背朝着众人不再吭声。
安详的两个叔叔闻讯赶来,他们只是站着看着,也不敢跟老王头掰扯。安详知道,现在谁也不能指望了,能给娘讨个说法的只能靠自己了。“我就是不怕死了!有能耐你把我们娘俩一块扔进旱河,我是不会这么不清不白带我娘走出王家的。”
“哎呦呵!你这死丫崽子,你这是跟谁俩的这么说话?告诉你实嗑,我们老王家如今什么身份你估么估么,我家宝顺提干了,四个兜了,你这是糟践军属你知道吗?”老王头双手叉着腰,不可一世地说。“宝义,去找公安,赶紧去报告,看看丢没丢啥。”
终于提起了宝顺了,这是宝顺当兵走后,安详从别人嘴里第一次得到的公开消息,她忽然相信了。即便没有今天这件事,恐怕宝顺也不会回来娶她了。“你不用打着宝顺的幌子倒打一耙,解放军得为老百姓办事儿,共产党的军队不会欺负老百姓。我娘在你家呼哒一口气,我陆家不会讹人,我等公安来给句话,人民政府会给我做主。”安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觉得胃翻了个个,她不敢回头看老王头,她其实害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安详想着要是奶奶在这,奶奶绝不会低头,慢说她有理在,就是没理奶奶也从不会在气势上输给谁。奶奶说过,啥事都得靠自己,你软就任人捏了,奶奶就是这样带着安详娘俩熬过来的。
老王头站在风门口骂不绝声,王家的女人们是压事儿的,一直劝着老爷子。宝义在他新媳妇的拉扯中也爆了粗,他甚至骂安详了,说她们陆家不是卖酒,其实是卖身。
越骂越难听,安详反倒静了下来。院里院外都是看热闹的人,人们说着什么她也听不清楚,她像掉进了河里,耳孔里灌满了水,整个世界嗡嗡作响。
“这阿囡到底怎么就晕倒在王家了,没个说法咋行?老王家再倚仗宝顺是军官,那他家也脱不了干系的。”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王家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忽然没有声儿了,也不像之前那么强硬了。
空气短暂地凝固。
炕上的梅氏,像睡熟了一样,扁扁的,只是脸色更加灰了。
“娘,你就是死,也总得明明白白吧,你真要这样扔下我吗?娘……要不,你带着我,咱们一起死吧。”安详满脸泪水,周围不时地发出叹息声。
外面忽然静了下来,安详以为公安可能来了,或者老孟大夫来了,只听见她家熟悉的板车咣当一声。二贵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二先生。
“安详。”
“二先生。”安详觉得又像看见了爹一样。从前奶奶腰好时,河东的人还是给陆家几分面子的,陆家孤儿寡母却并不受欺负。如此狼狈又无依无靠的安详,咬着牙看着娘。“怎么办二先生?”
二先生只是用眼角扫了一眼王家的人,王老头还真闭了嘴。大家都不敢眨眼睛,看着二先生伸手搭在梅氏的脉搏上,眼睛却看着安详,过一会儿他仍神情自若,然后平静地说:“安详,无碍,把你娘推回去。”
“二先生,怕是……”二贵说。
安详不知二先生为啥这么说,可是她却宁愿相信二先生。“二先生,我娘……”想说会不会死,却没敢说。
“无碍。”二先生明白,他再一次轻轻地说道,向安详点了点头,伸手拉起安详。
安详终于控制不住,娘不会死就好,她相信二先生,她抽噎着点着头,眼睛瞬间看不清眼前,模模糊糊地下了地看不清鞋,她悲愤地抹了一把眼睛,二先生已经把鞋拿到她脚边,给她穿上了鞋。二贵抱起梅氏,人们闪着像躲避瘟疫,依旧不辨个数的低声议论着。有人是认识二先生的。把梅氏放到车上,三个人推着车走出王家,沿着河西向南走去。
奶奶在大门口,她一句话也没说地看着。“活着?”
“活着。”二贵说。
看着炕上的梅氏,奶奶靠着门框。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她的眼里射出一道寒光,扫在梅氏的身体上。
“奶奶,账本不见了。”
“那能咋的,那帐都是记号,别人也看不懂,家里不是还有一本吗?”奶奶无所谓的语气。
安详觉得奶奶好像咬牙切齿。
“你娘不是说赶集买东西吗,咋还带账本?”
“她昨晚说了一嘴,说顺带经管账。”
“王家欠得多?”
“多。”
“会计走账就行了,这就不是账的事儿。你们咋拉回来了,要死也该回旱河东死在他王家。”奶奶恨恨地说。
“奶奶,别说了。二先生说无碍。”安详打开抽匣,一看两本账本都在。娘难道没带账本吗?那去王家干啥了?安详想着,并没有跟奶奶说明。
“二先生说无碍那就是无碍,二先生懂的。”奶奶嘟哝了一句,语气忽然变得淡淡的。
勉强给梅氏喂了药,半夜里梅氏醒来,依旧不能动,也不知能不能说话,反正直直地躺着,眼睛瞪着棚顶,脸色渐渐不再苍白。安详给她水喝,她知道吞咽。
“安详,你不用担心,你娘是……有了。”早晨,二先生进来,看安详不吃不睡地守着,她熬得脸色蜡黄,他悄悄地站在安详身后,话说得有点犹豫。
“有啥?”安详不解,疑惑地回头看着二先生,二先生正看着她。
这时,奶奶起了,在屋外咳嗽了一声,拐棍猛地砸在地上。“二先生,烦你给开个方子吧,流了!”奶奶的声音不高,也不意外,却冷得让人打着寒噤,像冬天起夜突然推开了风门窜进来的风。
二先生看着梅氏,安详又回了头,心里糊着,却眼含泪水看着二先生,她用祈求的目光寻求依靠,她不知二先生和奶奶到底是在说啥,可心却疼痛难忍,嘴唇哆嗦着。
“二先生……你说明白。”
“无碍。”二先生看着安详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奶奶其实是忌惮二先生的,或者她也心存善良。她拄着拐棍跟着二先生,听不见两人说话,只是听着那拐棍声到了院子里。
梅氏的身体似乎真的无碍,给吃也能吃了,还不少吃,脸色也好些。可她依旧呆呆地,身体不能动,并不像装病,也不像实病,让人琢磨不透。
奶奶的脾气终于暴躁起来,她觉得像有一只老鼠掉进了酒缸里,恶心又不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她每天拄着棍,每次到屋外停下怼几下地,咒骂着恶毒的话,不能高声又愤恨,便憋得咳嗽起来,那诅咒便掺杂在一口浓痰里,呸得有了狠劲儿和怨气。安详真是怕奶奶,可这次她忍无可忍,梅氏是亲娘,这次娘的昏迷,安详真的有了怕失去娘的恐惧了。“奶奶,你咋这么嘴黑,你愿意看我成孤儿吗?我娘死了对你有啥好处,你咋就不积口德!”
“积德?收了你娘我已经积了大德了。安详,你不会成孤儿,你娘咋能让你成孤儿?”奶奶弓着腰,像秋天失去水分的毛嗑杆子,不服输地摇着耷拉着脑袋。
“我爹没了,娘再没,咋不是孤儿!”安详又想哭了。宝顺不会回来了,宝顺还活着也不能娶我了。
“你娘就是个不守妇道的骚货!”奶奶的骂声隔着墙,却啪地打在后脊梁上。“她一身骚骨头,迷了你爹,害了你爹。”
“奶奶,你再这样骂我娘,我就领着我娘搬河东去!”安详气急了,她大声还了回去。
“喂呀安详,你是能耐了,就你娘那养汉老婆的名声,你去河东,我呸!我保你会跟着她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奶奶!”安详大喊一声,冲上炕给娘穿衣服。“我娘咋了,我娘不苦吗?我娘……”安详忽然惊呆了,娘那么瘦,可是娘的小肚子鼓起来了。早怎么没注意,安详猛然明白了,她觉得心不跳了,憋得忽然内心翻腾干呕着,没有吐却打起了嗝。她死死地盯着娘那平静的脸,终于明白了,终于恨得牙根儿痒痒。我要拿你怎样啊娘,你这是干了啥啊。她啊的一声跳到了炕沿下,哭不出声音地撞着炕沿。“爹,爹,你带我走吧!我不想活了!”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这要怎么办。
奶奶不知怎么那么快,她像忽然有了法术一样,竟然似穿墙而过,她一步就冲到了炕下,一把捂住安详的嘴,恶狠狠地说:“你想让二贵听见吗?你个死丫头!”
娘是有了吗?这就是有了?安详瘫坐在地上,愤怒地问不出声。
奶奶站着,她一动不动。这回安详看得见她的脸了,也看得见她的眼睛了。奶奶的样子竟是如此悲壮,她好像哪里疼,疼得呲牙咧嘴。奶奶的脸像老榆树皮一样颜色,沟沟壑壑,眼睛被皱纹裹着,竟然无法与她对上目光。
二先生不知什么时候从外屋走了进来,没有一点声音,他弯下腰扶起安详。忽然,他把她抱在了怀里。“安详,安详。”他的手拍着安详的背。
“二先生,我要怎么办?求求你想个法子,我娘……是命苦的人……我得让她活啊……”安详明明恨着,可是张嘴却是心疼可怜的娘。这样守寡的凄苦当然安详也不是太懂,可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有了谁的孩子却当真是最可耻的事,何况又把身体糟践成这样。今后怎么办?要不,都去死吧。这个念头一出来,安详忽然静下来。她挣脱了二先生,爬上炕跪在娘身边,“娘,你是为了我守着吗?要不,我陪你……死吧,我们找……爹去吧。死了,就没啥磕碜和难做人的了,能咋的呢。”安详俯下身,轻轻地趴在娘身上。娘的肋骨,胸骨和胯骨支着,小肚子硬硬地鼓着,正好顶着安详的脸颊,她的心狂跳着,心跳声震动着娘的肚子,她觉得有一种声音震耳欲聋,那硬硬的肚子里面也在震动。
“安详,你是我养大的,你凭啥跟她去死。”奶奶的声音抖抖的,不再那么凶狠,她悲壮地,喃喃地说。
“安详,我有个主意,你看可否?”二先生说。
安详没有说话,依旧趴着,她觉得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她觉得爹踩着雪,从那纷扬的大雪里向她走来。
“二先生,求你给指条道儿。”奶奶忽然阴沉沉地说。
“这个孩子,我和安详认下。安详,你嫁给我吧。”
“二先生啊,你救了陆家了,救了安详了二先生,救了安详了。”奶奶这才哭出了声,安详还是第一次听见奶奶哭,她的哭声里是松了一口气的。安详的泪水从鼻梁划过,大滴的泪珠竟然越过鼻梁掉进了另一只眼睛里,这样的彼此淹没,竟然酸痛而胀满,最后溢出来,洇湿了贴在娘肚皮上的脸和头发。
这真是讨厌至极,安详心里忽然诅咒这个孕育在娘肚子里的孩子。娘平躺着,她的胸脯却没有平下去,反而高高地耸着。安详想起娘在河东,面对那些不正经的男人其实她并不讨厌,就是这样高高地挺着乳房。此时安详的目光,越过娘鼓鼓的胸脯,看见娘的脸色不再苍白,她的嘴原来这么好看,此时红润润的,忽然有了血色。
梅氏平静地看着棚顶,像没有呼吸一样平静,但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