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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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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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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一十一章 老王太太死了

消息传得很快,看热闹的人奔跑着涌向旱河东岸观望。把烧纸压在人家房顶上,这是民间由来已久的对峙,是压倒性地欺负,就是恃强凌弱。这究竟得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啊。人越聚越多,王家早晨送浆水儿戴孝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有好事的甚至绕道跑到陆家门口围观。谁都期待接下来这场冲突的走向,比起这件事,安详怀孕的消息也不胫而走,震惊程度瞬间超过了王家老太太的死,超过了王家和陆家的这场战争。人们纷纷猜测,安详多大了?

那个烧纸的女人是宝顺的表姑,已经把孝布系在脑袋上,她的哭声愤怒多过悲伤,骂骂咧咧得倒像唱戏的,她拖着长音控诉,一只手用孝布捂着嘴脸,一只脚跺着,好像老王太太真是被陆家害死的一样冤屈。

安详心中悲愤,想着假如爷爷和爹在的话,王家会不会这样欺负她们。二先生似乎无心应对这场纠纷,他只是守着安详就足够了,他不知说什么。梅氏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安详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可她就是无法克制地在心里恨着娘,也为诅咒了娘骂着自己不孝。几次想冲出去跟那女人拼个死活都被二先生拦下。两个叔叔终于来了,他们在院子里与宝义推搡着理论。

人们仿佛都在等待一触即发的场面,应该有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奶奶不说话,她有意想看看二先生会怎么做,这个家将来要靠男人撑着,她心里认定,你王家再王道你还能咋的呢?你闹得越凶安详会越恨,她仿佛更想要这样的结果。绝对不能让安详与往家有一点关连。

“无碍,”二先生表情淡然,无形中又让人踏实了。然后,他走出屋门,站在檐下不说话,眼前的一切让他似乎不懂,但是他一步一步逼近了宝义,依旧不眨眼睛地看着他。

其实侯家岗人都知道济世堂闫家二儿子,也知道他解放前十几岁住过陆家。宝义不知二先生要干啥,人不说话的时候其实很有震慑力。那天在王家二先生就用“无碍”两个字化解了当天的风波,侯家岗人都很奇怪,但这是王家不明白也有点感激的事。否则,陆家寡妇无缘无故晕倒在他家,说不清道不明。

张公安终于来了,他首先很客气地送二先生回了屋,说了什么谁也不清楚,然后跟宝义说了一句啥,表情很难看,宝义于是带着人打道回府了。其实,原本宝义也就是作一作,发泄发泄失去奶奶的悲愤,觉得老太太突然死了有点咽不下这口气。至于扬言必须押着安详去给老太太跪着守灵,宝义在看见安详的肚子后他倒是没敢提出来。更让他莫名其妙的是,那个二先生虽然看着木木樟樟的,可他直直地盯着人的眼神却让宝义不寒而栗。

天黑了,陆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喇叭声被风吹得在旱河两岸盘旋着,断断续续地飘进屋里,缓慢而哀切。

天骤然变得更冷,北风也把房子刮得“呼通呼通”地响。

奶奶盘腿坐在炕头,整个人和火盆像盘在一起了。她叉开手指烤着火,手背上的青筋被黑黢黢的皮裹着,像老母鸡的爪子那样弯曲有力。屋里已经看不清人了,窄窄的窗格上结满厚厚的霜,深蓝而白。“应该烧关门纸儿了。”奶奶嘟哝了一句,声音在大喇叭声里消失了。此刻她竟然相信,老王太太就是被梅氏吓死的,大神儿的话她也信,人是能被吓死的,安详爷爷不就是吓死的吗?

想着向广失踪后,家里的事情就再也没人商量了。阿囡在她的心里是矛盾的,有时很稀罕,怜惜着,可是,当年为了儿子给阿囡下药这件事,像旱河一样横在娘俩心里。阿囡虽然柔弱,但奶奶恨她既然生下安详,就应该收了心,不曾把心给了向广这是女人的不该。女人的一生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什么情啊爱啊都是唱戏的演的,嫁谁还不是睡觉吃饭,怎么的还不生儿育女?虽然没有根据,可奶奶确定儿子失踪就是因为阿囡,儿子可能伤透了心,看破红尘了。好看的女人就是祸水儿,奶奶这样认为。一个女人用身子折磨男人是最狠毒的,女人的身子就是男人的,你那算什么本钱?恶毒的阿囡。

说来,奶奶的耳朵天生好使,而且异常灵敏。安详爷爷死后,她睡眠更不好了,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见旱河的水流,风从蒿草间刮过,野鸟有时会带着哀鸣飞向远方,远处章三儿在嚎叫。冬日深夜里,野鸽子的叫声像寡妇一样不甘。她能听见两个小儿子无忧无虑的鼾声,能听见向广和阿囡夜里发出的声音。

向广和阿囡的声音不是两个人的,是儿子一个人拼尽全力却似乎委屈和焦虑的,但似乎又非常满足。当娘的气愤又心疼儿子。男人得到满足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就是急促而畅快,而女人虽然几分隐忍,她只要冒出一声,甚至带着不小心的颤抖呼吸,依然能够分辨她是愉悦的,是舒服的,还是强迫的,不甘的,甚至痛苦而充满恨意。

因为耳朵灵敏,奶奶从小就能听见很细微的动静,只要醒着,她就能分辨黑夜里的各种声音。小时候家里酒房里来了贼人,她听见脚步的方向,喊着家人抓贼。

所谓夫妻,无非就是应该的例行公事罢了,有情无情也得睡觉生孩子,当妈的心疼着儿子,可是向广喜欢阿囡有啥招,他受尽折磨他也乐在其中谁能怎么办。二先生曾经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二先生当年没解释,可是奶奶倒是觉得儿子可能就是那鱼,他有阿囡他就乐呵。可是水干了鱼还快乐吗?向广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是被旱河吃了还是被大鱼吃了?

比起思儿心切,她也心疼这年轻的寡妇。可是一天夜里,她被梅氏一个人的声音惊醒,她当时都起了杀人的心了。

男人不见了,你那些快乐而满足的颤抖气息哪来的?你一个人竟然如此畅快那你之前那七年为啥像个死人一样对我儿子?这恶毒的女人,用身子把男人折磨走了,如今一个人却过得这么得劲儿,凭什么让你夜夜娇喘连连?奶奶每次被阿囡的喘息惊醒她都气得牙根痒痒,她甚至好奇阿囡怎么做到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舒舒服服。如果儿子真的死了,那这女人也不该好好活着。后来,她知道每年夏秋季节,阿囡都在每个月里出去几天,一个寡妇后半夜出去干啥还用猜吗?她奇怪阿囡这么些年的忍耐。奶奶以为她要是有人儿了想走就成全她,省得她在眼皮底下气人,她也落得眼不见心不烦。这女人是狠心人,她像小燕儿似的,一年就幽会那么几天,她咋不跟野汉子私奔呢,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阿囡跟了什么人奶奶也琢磨过,当年那个南方人谁也不知啥时候不见的,难道他回来了?河东的男人应该不敢跟阿囡,虽然都眯着色眼瞄着那也是有那心没那胆,否则河东的女人早找上门撕了她了。

安详犟脾气不同意跟二先生,她心里有宝顺让奶奶着急,这件事只有逼阿囡去做,去断了安详的念想,谁能想到老王太太就这么没了。目的达到了,可是害死人也不是奶奶的本意,当然更不是梅氏的本意。事情的结果两败俱伤,梅氏不但怀着野种还差点露馅儿丢了陆家脸面,可她从此人事不省了是谁也没想到。

早晨发生的事,梅氏听的没太明白,但是她知道二先生会进屋跟她说的。自从二先生一搭脉就知道她怀孕来看,她认为二先生病好了,那么,他也一定知道她是在装病。可是二先生什么也没说。

安详给娘换完尿垫,然后让她喝了点水,帮她活动手脚时,她看着娘的肚子的大小,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假肚子。“娘,这真是坑人啊,你怎么能这样祸害自己也祸害我呢?”她狠狠地说。

梅氏瞪着眼睛并不敢聚焦任何一个点,她看不清安详的表情,但她觉得她在生气。安详可能开始恨她了。

大喇叭声终于停了,仔细确认确实停了,烧完关门纸儿就不吹了。

娘俩听着彼此的呼吸,安详看着娘呆滞的表情,忽然说:“宝顺,应该回来吧?”

梅氏想,宝顺应该回来了。

回来要不要见面,见面会怎么样?外面的铁链被风吹响了,安详惊得屏住呼吸,宝顺回来了?他来看我来了吗?安详心跳得快了,她回手摸到笸箩里的毛线团捏着,竟然叫了一声,“娘……我怎么办?”

腊月二十四早晨。宝顺不回来的消息,像大喇叭声一样不一会儿就传遍了侯家岗,这无疑使他的身份愈加扑朔迷离。要是别人家子孙这样不回来奔丧那都是不肖之子,可是宝顺是军官,宝顺这样做人们认为这是忠孝难两全了。听到二贵说宝顺不回来了,安详失望得心跳都停了,但她也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安详呆呆地坐在酒房里,宝顺不会回来了。这怎么这么伤心呢?你这是走了几年了,这种忽然的失望,竟如此让人想大哭一场。你也不会写信,我也不会写信,我原来以为那都不是隔开我们的理由,可是,咋就这么想你呢。我知道不回来对你我来说是最好的,可是我想你怎么办。安详摸着假肚子,怀孕到什么时候会是这个样子,真是委屈地想死了算了,你回来你也会伤心,让我一个人伤心是我活该,是我……活该。

二先生走了进来,他紧挨着安详坐下,一个男人安静的时候是让人踏实的,他伸手握住了安详的手,问道:“冷?”他把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他的手温暖而柔软。

安详使劲点点头,心想扑到他怀里好不好,让他抱抱自己会不会就不再这么悲伤,也就不那么想宝顺了。

二先生用手揉着安详的手,慢慢地把头倒在了安详的肩膀上,小声说:“无碍。”

安详一阵茫然,僵直地任他靠着,听见他平静地呼吸,她更冷了,心酸地看着门口,旱河东传来大喇叭声。

“二先生,你……亲亲我……”安详小声说,嗓子又干又痒,声音都变了。

“嗯。”

“抱抱我……”安详忽然拼命地吻了过去。她确定这种悲伤是心里无比思念着宝顺。“二先生,想要!”她被自己这句迷离的话惊呆了,可是她把手伸了进去。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极度想念别人时为什么身体有那样的渴望,甚至控制不住。我可能真不是好女人了,安详又这样想了。她紧紧地抱着二先生,继续亲吻他。

世上有多少伤心的人却无法说出流泪的理由。久别再不能重逢是我此刻的悲伤,而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而此时,一封电报在侯家岗已经炸开了锅。

据说,人们也都是这样传的。电报并不是以宝顺个人名义发来的,炸锅的就是落款,是宝顺所在部队兰州军区某团。人们说那名字里都是洋字码,什么几几几部队几几几团,说电报像一封短信那么详细,有半张纸呢。也许是官方发电报不按字收费,谁见过这么多字的电报?电报里先对宝顺奶奶的去世表示哀悼,然后说奶奶二十三去世,丧事三天出殡是二十五,五天出殡是二十七,根据东北习俗,七不出八不埋,宝顺三天到不了家,五天不合习俗。而且,宝顺有任务。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长的电报,这内容解释得够明白了吧,就是告诉王家不用等宝顺了,三天就出了吧。一封电报传的神乎其神,但是人们也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宝顺在兰州,不能回来奔丧的一个原因是时间来不及,另一个原因有任务。因为这封电报,公社都派人来了,出殡竟然来了一辆吉普车。说是老王头子坐了吉普车,虽然悲痛但气派得不得了,他的脸贴在吉普车狭小的车窗上。

“安详,你最近,千万别去河东了。”早晨出酒时,二贵吞吞吐吐地说。

“咋了?”安详直起腰看着他。

“河东的人没事儿就爱扯老婆舌。”

“说啥了?”安详忽然明白。“说我怀孕的事儿?”

“王家的人也扯老婆舌,说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二先生的,说是月份对不上。”

“对上对不上我自己知道,爱扯他们就扯,嘴长在人家身上。”二贵的话,此时给安详提了醒。按月份推算,二先生来时娘的肚子大约应该两个来月了,这日子确实对不上。之前安详也不是很懂,她只是按照娘肚子的大小改变自己的假肚子。

奶奶站在院子里叫安详,她已经听见二贵和安详说的话了,也听见安详急匆匆地回屋了。奶奶穿过外屋,走进大西屋,果然看见安详在换棉肚子。

“傻丫头,这肚子咋能随便换小?”奶奶压着声音说。

安详回头看着奶奶,从奶奶的头上也能看见外屋炕上躺着的梅氏。二先生正在给梅氏喂粥。

“奶,二贵说的,说屯子里的人都传我这肚子对不上月份。”

梅氏的心咯噔一下,猛地呛住了,二先生急忙放下粥碗让她侧身,然后去拍她的后背。梅氏第一次痛苦地看了一眼二先生,她眼里噙满泪水,只是想阻止安详嫁给王家,怎能想到这给安详带入漩涡,让她十七岁背负如此的耻辱。事已至此却无法挽回,这是个不该存在的孩子,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了,这以后还会有啥样的事儿啊,安详,对不起了安详。二先生用手巾擦着梅氏的眼泪,他心里疑惑,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岳母看了自己一眼。其实,二先生并不知道梅氏是装的,他还不能那么精准的判断。

“傻丫头啊,肚子咋能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啊,也不是吹气的,你穿肥点儿的衣服遮着,这个月别换肚子了。怪我了,忘了嘱咐你了。”

“我是看娘的肚子大小做的。”

“你娘太瘦,肚子跟扣个盆似的。”奶奶边说边往出走,走到梅氏头上她重重地墫了一下拐棍。“作孽,作孽啊。”她的声音在地上飘着。“以火救火,以水救水。”

二先生呆呆地愣着,奶奶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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