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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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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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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三十一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侯家岗过年,是远近闻名的讲究。大地主侯家的老宅在这里,很多繁杂冗长的节令仪式都会在老宅举行,特别是过年过节。想当年,侯家非常讲究年三十儿的接神,这是一年的头等大事,而且当年侯家在侯家岗北还建了庙,后来有了旱河,居然没有冲垮庙,旱河就从庙的旁边冲过去的。

过年供祖宗,在侯家岗叫“供老影”。老影就是一张黄色的纸,上面画着格子,然后按着辈分写上故去先人的名字。在正屋摆上供桌,把老影恭恭敬敬地挂好,还要在当院子摆上供桌,供品鸡鸭鱼肉都有。接神也叫发纸,并且会在大门口点着一大堆豆秸,除夕夜,整个侯家岗的夜空会被火光映照得灿烂而耀眼,方圆几里都能听见豆秸噼噼啪啪的声音。

除夕早晨捞陈饭是主妇们的暗自较劲,侯家岗多少年就保持捞陈饭这习俗。家家卯足了劲,主妇们甚至不睡等着。除夕子时一过便开始响起鞭炮声,以此证明陈饭捞得早,起的越早越好,晚了会被人家笑话。捞陈饭的传统据说由来已久,也说是“捞晨饭”。捞陈饭象征着家中到了年底还有余粮,是人们对富足生活的一种表达方式,也寄希望于年年有余。因为“晨”与“陈”谐音,所以“捞晨饭”实际上就是“捞陈饭”,此处的“陈”字取“陈旧、陈积”之意。《荀子·富国》篇里有“年谷复熟而陈积有余”之句,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不管多大的盆,饭不但捞满,还要出尖,像小山一样最好。贫穷的年代,即使攒米,也要在除夕早晨捞满盆陈饭。菜一般都得有粉条。捞满一盆饭,炖粉条,寓意一年丰衣足食,日子长长久久。早饭后,便开始准备下午两点的年夜饭桌,非常丰盛的年饭便是下午这一顿。开饭前给老影上香,之前一定要收好外面晾的衣服以及杂物,然后家里便不许大声喧哗了,做什么事都要安安静静的,主妇们更是轻手轻脚。条件好的人家,饭桌非常丰盛,除夕这天要做好初三送神前够吃的菜 ,送神前不能炝锅炒菜了。年饭后烧好水,家人洗头洗脚换新衣新袜新鞋,穷人家最低也要买一双袜子的。小孩子东家西家串着玩,到了接神前必须回家,赌钱的人也要接神前回来。

从前侯家岗人除夕接神发纸要到庙上。侯家老太爷领着儿孙,浩浩荡荡地向庙走去,佣人抬着供品,到了庙上“发纸”放鞭炮,按辈分依次排开磕头,等纸燃尽浩浩荡荡地回来。接神的讲究就是不能说话,至少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叫任何人名字,进院在供桌前磕头,进屋给祖宗磕头,然后放鞭炮,煮饺子,给长辈磕头领压岁钱,一家人守岁。穷人家也上庙发纸,虽然没有地主家那么隆重,但是辛辛苦苦一年了,怎么穷过年也要竭尽全力地置办,扫房糊墙贴年画这是必不可少的,大多人家也是要杀年猪的。解放后,接神不上庙了,也没有豆秸可点,但是,那些很传统的过年习惯还依然传承着。

老王头是一个喜欢吃的人,素日里喜欢喝小酒,但很少大醉。与远近闻名的坏脾气相比,多年来他还有个好习惯值得一提,就是在年节的时候愿意下厨房。想想普通人家,也就只有在年节时候家里才有可以让他一展厨艺的机会。老王头有熬制和调得一手好汤的能耐,屯子里放大席的时候,他虽不是大师傅,可他可以在打尖的时候堂而皇之地去灶上给人们调汤,喝过的人都说好。因为前几天的绝食,宝顺妈一病不起,她想挺着起来准备年夜饭,她以为公公今年不会下厨了,再说宝顺的失联也让一家人没有心情办置年了。

腊月二十八那天,老王头兴冲冲地回了家,而且满脸喜悦,一扫几日的愁容,这让一家人很是讶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问。看着老爷子把冻在冰坑里的猪肉抠出来,还用水发了干菜。

“爹,宝顺他妈挺不起强了。”凤坤站在锅台边说,看着爹忙活的挺欢心里堵着,“她不能下地了。”

这要是以往老王头立马就会开骂,可是他平静地说:“挺不起强就歇着,当妈的都受不了,唉,累了一年了,从今年开始,过年给她们放三天假,老爷们干活。”

凤坤更摸不着头脑了,这若是从前,老头的脾气会暴跳如雷,他看着爹不知怎么搭茬,爹不是受打击糊涂了吧,咋还给女人们放假。

“不用惦记宝顺了,我找高人算了,在北边呢,好好活着就行。”

凤坤更懵了,他不敢问爹是怎么知道的,可他宁愿相信爹的话,五十多岁的人捂着脸哭出了声。

“凤坤别哭,你信爹不?去,进屋跟你媳妇说去,咱顺子是有福之人,啥官不官的,活着就啥都有了。”老王头看着儿子,眼睛酸涩。

“哎哎,我信爹。”凤坤答应着,一边擦泪一边往西屋跑。“顺他妈,爹说,顺没事儿。”凤坤的声音里悲喜交加。

除夕那天,老王头竟然扎了围裙早早开始忙活,他往灶坑里添着木头绊子,忽然对凤坤说:“小二晚上没回来,过年了咋不着家啊?越来越不像话。”

凤坤这才想起,往屋里看看,看小枝在炕上发呆,就隔着门喊道:“二媳妇,宝义呢?早晨让放鞭炮就没起来,这是一夜没回?”

“不知道啊爸。”小枝急忙下地。

“这小子别作出啥事。”

到了下午,宝义还是没有回来,小枝也不像早上那样说“不知道”了,开始着急了站不住脚。听屯子里已经有放鞭炮的了。“爸,能不能出事儿了,宝义最近有毛病了,晚上一宿一宿睡不着,睡着还说胡话。”

“那是咋的了,有病咋不去看。说些啥?”凤坤不解地看着小枝。

“备不住出去耍钱去了。”老王头说。“得说说他,咋能耍一天一宿,过年不在家,闹着玩儿吗?”

可是,凤坤和小枝出去找了一圈,能去的地方都找了,屯子里并没有,大三十儿的又不能按家去,只能回来等着。年夜饭吃得死气沉沉,谁也不敢说话,老头脸阴沉着,本想好好过个年,鼓励一家人提起精神,别让人家看笑话。结果更不像话了,接神宝义也没回来,这一夜真是守岁了,谁也睡不着了,小枝更是一遍一遍往大门外跑,一家人的心慌慌的。初一早上,凤坤出去倒灰,回来时一溜小跑。

老王头正在点火,准备煮冻饺子。“跑啥?一会儿出去上那几家放局的人家找找,这小子欠收拾了。”

“爹,老胡家出事了。”

“哪个老胡家?”

“胡八赖。”

“那小子咋的了?”

“胡八赖前天晚上耍钱回来,不知怎么直接走南桥去了。结果,竟然把南桥当家了,脱了衣服睡在石桥下。”

“冻死了?”

“没冻死,送县里去了,说是手脚可能保不住了。”

“手……脚?”老王头往外看了看,“遇见麻死鬼儿了。”

“二媳妇,宝义接神都没回来,你咋就不出去找找?”

“昨天能问的都问了,有人说是去后屯耍去了。”小枝帮两个小姑子扎头花。“不会……也遇见麻死鬼儿了吧。”

“你他妈的胡说啥你。”老王头一听就急眼了,刚要骂,就在这时,宝义开门就进来了,进屋也不说话,蹲在灶坑跟前就烧火。

爷俩都愣着,小枝也跑出来。“你这上哪了?”老王头忍着气。

“送胡八赖,去县里。”

“你送的?咋样?”

“说是得截肢,还有,那玩意儿冻坏了。”

“哪玩意儿?”

“下边,命根子。”

胡八赖出事儿了可能没人追究理由,其实心里都想胡八赖就是损的,坏事做多了报应。宝义今年心情大好,掏出钱给一家人压腰钱,两个妹妹乐得欢天喜地。家里已经多少天没有这样的笑声了。

“你爷说不让你成宿不着家,你妈又有病,你媳妇也是。”凤坤接过儿子的五块钱,在手里摩挲着。

“嗯呐爸,再不玩了,原来我也不愿意玩儿。”

老王头一直看着宝义,总觉得他的兴奋和喜悦有点莫名其妙。他仿佛是抑制不住的咬牙切齿,眉头并不是有喜事的那般舒展,反而那笑容里凝结着深深的悲伤和仇恨。他也接过五块钱,想说几句却没说。

胡八赖的事情像一阵风,河东河西地刮着。

关于“麻死鬼儿”的说法,在侯家岗由来已久。具体怎么回事当事人说不清,但人们都确信是真的,而且这些年也不是发生过一起两起,曾经有好几个冻残的,也有一个冻死的。解放前侯家有个少爷,冬天喝酒走了夜路,就在北坨子里脱了衣服,事后他自己说,就觉得到家了,也不觉得冷,而且当时雪地是热的,身上也热,他甚至都没有把羊皮大袄盖在身上,只是枕了鞋,幸运的是侯家派人找的及时,那还把脚趾头冻掉好几个。胡八赖冻坏的事人们虽不明说,但是人们明镜的,就是现世报了。

胡八赖出院回来,侯家岗的人是一波一波去他家看他。他说不明白怎么去的南桥,因为耍钱的时候喝了酒了,因为那天赢了钱。他自己认为真有鬼,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撞到鬼身上的情形,像一面墙似的挡在眼前撞不过去还牵着他,躲都躲不开。他的手指头都冻掉了,两条腿也没了。

“那咋能就把命根子冻坏了呢?”有人终于问了这句话。

胡八赖也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哭得说不清楚话,“呜呜呜呜”的像窗户缝刮进了风。“就是……就是……我愿意趴着睡觉,我……趴在雪里了,雪下……还有冰,雪都……让我焐化了,然后,冻在冰里了。”他哭得悲切又绝望,哭声里是一个男人永远地失去。

“那么冷都能睡着,你也觉得地上热乎吗?”

“肚皮都冻烂了。”媳妇叹着气,愁眉不展。

“我……没觉得热乎,就是撞完鬼啥也不知道了。多亏,宝义和刘老二,去滴水湖耍钱回来发现了我,要不,我就冻死了。”他哭得十分可怜。

“你躺在桥下,真不容易看见,亏了他俩啊,这就是说人不该死总有救呢,要不真能冻死,你是捡一条命。”

“大难不死,必有……”

“他俩也喝酒了,到桥下尿尿,要不咋能看见我。”

“宝义?他也不喝酒啊。”

“这以后……”胡八赖呲牙咧嘴地说。他哭着,“我是……生不如死啊,还有啥福。”

“不如死了,这是活遭罪。”他媳妇抹着眼泪。

“好死不如赖活着。”

梅氏听着二贵跟婆婆学着胡八赖的事,她想着胡八赖没手没脚的样子,那个第一个压在她身上的人就是他,他右脸和脖子满是疙瘩,那天晚上两次蹭过她的嘴唇,她记得清清楚楚。

举头三尺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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