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夜白头”好像听说过,但谁真的见过。
听见安详的哭喊奶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来到西屋门口先是看见极度悲伤的安详,她心疼地刚要迈门槛,才一眼看见满头白发的梅氏,像是突然看见了极恐怖的怪物一样,奶奶惊呆了,她觉得从头一下子凉到了脚。她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地响,浑身骨头都疼了起来。
“拿推子,把头给她剃光!”奶奶的声音伴着嗓子里的粘稠,悲壮地吼了出来。“坑人的东西。”
安详手拄着炕沿一哆嗦,猛地回过头来怒视着奶奶,“奶!”她喊道,她的声音已愤怒至极。
奶奶知道安详在怨恨她,她不去试图看安详的脸,梅氏的白发像一缕突然透进屋来的强光,刺痛了她的双眼。阿囡长发飘飘的样子好像还是昨天,好像刚刚还曾在眼前走过。梅氏这样的病民间叫作“活死人”,到底活死人会不会寻思事儿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听得见也有可能。这阿囡,即使半死不活的她也知道我陆寡妇是什么人,奶奶颤抖地想。当年下药的事刻进了彼此的脑仁儿里了,所以她们都恐惧着。梅氏最两难的无非就是娘俩肚子里的孩子,这就能愁得一夜白头吗?
奶奶昨夜真的在想怎么处置梅氏肚子里的孩子了,她想了两个方案。最可行的是在饭里下催产的药,让她早产,但是那样她怕安详起疑心,也怕梅氏会有生命危险,这可是“硬摘瓜”,奶奶也没想要了梅氏的命。第二个方案梅氏想到了,奶奶也想到了,就是孩子足月生下来后掐死,然后扔到乱葬岗。
“我娘,虽然啥也不知道,可是她不是死人啊,奶,她有耳朵,有心。她这一夜……如果啥也没想,咋能愁成这样?”安详站了起来,用手梳理着娘的白发,语气忽然冷冷的,一字一句地说:“奶,我爷死,我爹失踪,你都没伤心吗?你咋没一夜愁白了头发呢?你难道,是铁石心肠吗?”
奶奶立刻被噎住了,身体僵得不会转身,真是孩子的冷酷会让大人伤心欲绝,奶奶的心跟安详的语气一样冷得颤抖。
“是我让你娘这样的吗?你们娘俩——都是白眼儿狼。”奶奶恶狠狠地骂道。“我为了谁,为了谁?”
这样一说,安详瞬间满脸泪水,她哆嗦着双手抚着娘的白发,编成两条辫子扎好放在枕头两边,她觉得双手不好使了,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娘好像醒了,睁开了眼睛。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她若知道自己一夜白头,她还不会哭,人要是伤心不会哭,眼泪去了哪里?
“会有办法的。”二先生站在门口说。他走过去扶着奶奶向东屋走去。
梅氏的眼睛,不知在看着什么,余光里,她其实自己是看见了银白的发丝的。她觉得胸口像有什么堵着,像噎了一口干巴饼子,但她脸上一点也不能表现出来。比起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更痛心的事了。她想着秋季的旱河,秋天的旱河荒草横躺竖卧,每次看到大雁南飞时她的心便空了,心窝就堵着,堵的想放声大哭。爱情已经像旱河的水,干涸了,风吹白草像老女人的乱发,她觉得年华也一起老去了。
我们还活着,孩子。她心里反反复复重复这一句话。孩子……
起锅扬料的时候,酒房里弥漫着热气,那热气像初冬的晨雾弥漫在旱河上,把陆家生生地与侯家岗隔开。安详拼命地扫着料,用尽力气却阵阵悲从心来,在白色的雾气里她怎么也止不住泪水了,她也不擦,任它飘落在地上的料里。安详的胸口窝堵着一口气,无法使劲呼出来,她觉得好像掉进了水里,又像头朝下无法直起身来那般憋闷。她想到娘原来是能听见的,她是有意识的,那这么长时间她对娘那些咒骂和怨气她都听见了,娘不是一次伤心了,只是这一次,因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威胁到了她的孩子,逼到绝路了才会这样。她也许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许真不知道,可是这一头白发是装出来的吗?是怎样的愁和怎样的苦啊,我可怜的娘啊,我要咋对你才对得起你呀娘,娘……
奶奶说必须把梅氏挪到了大西屋。安详明白奶奶的意思,何况娘的肚子越来越大,即使躺着也早晚能看出来,搬到大西屋,这样就不怕被突然来的人看破。不被外人知道才是现如今陆家的头等大事,也是奶奶的心头患。
清明前,闫家来信让二先生回去扫墓,说是还另有要事相商。奶奶便多了重重心事,她忧心不已。自从梅氏一夜白头搬到大西屋,她不去看她了,心里有恨也不再管她,可她失眠严重,她始终想不出万全之策解决即将出世的孩子,难不成真的杀人吗?夜深人静,她总是看见十几岁的阿囡在头上走来走去,有时笑着叫娘,有时哭着不说话。
结婚后,这是安详和二先生第一次分开。
夜里,安详睡在娘身边,听着娘好像睡着了。这几天总是刮大风,窗户缝“呜呜”的断断续续,像老太太委屈的哭声。娘的头发不再模糊,闪着银光让她想起冬日清晨的树挂。
“娘,你当年得多想爹啊?”
我不想他,梅氏心里说。
“我习惯了他。”安详的声音变得很软,卡在喉咙里哆嗦起来,声音也像被捏着,她喘气紧促了几声:“他的手,总是……这样摸我……”她把手从被子下伸了过去,放在娘的胸口上,握住乳房揉着。“他,好软的手。”
梅氏觉得心跳了,她也听见安详的心在跳,她想起了他,他也是这样揉着,不知他想没想她。
从窗户的顶端看见了月亮的半边,被房檐草挡着,像刘海儿垂在睫毛上。
窗口是白色的,炕梢柜顶上闪着乌涂的影子,被子上也有白色的光线。这样的光色眼睛可以舒舒服服地盯着任何地方也不会酸涩,梅氏眯着眼睛看着。可是安详说着说着好像哭了。白天二贵说,他去供销社送酒时,在大队看见宝义了,说是宝顺给家里寄来邮包了,说是邮的是毛线。这样的话题安详很长时间不敢特意提起,连想都不敢想。她把宝顺给她的毛线放在娘的柜顶上,这样就不用忽然看见它就想起宝顺。可是她常常又特意地上炕看看,用手攥一攥那矛盾的心思。宝顺会忘了我吧?当年他给了我四团线,我以为会有无数团线邮来从而连着我们,可是并没有。是啊,安详曾经就这么想的,宝顺没有再邮毛线,现在即使邮来也连不上了。
梅氏不知道安详是想起了二先生还是宝顺了。她不能说话,能说话也没有答案,可她怎么会想向广呢?她只有恨。
“二先生对我好。”最近,安详每次想起宝顺,就会瞬间想起二先生,想起二先生又会想起爹。第一眼看见二先生就感觉像看到爹,可是,二先生更像一个孩子。“娘,孩子在踢我了。”安详把手放在梅氏的肚子上。“你的孩子睡了吧?”
梅氏多想也像安详那样把手放在女儿肚子上,感受做姥姥的喜悦。二先生临走时说“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安详不明白,梅氏也不明白,二先生到底知道不知道她在装病,梅氏觉得他们的眼睛曾经对上过。
那天安详和二先生商量到底要不要孩子的话被奶奶听见了,她不知怎么那么快,一下子蹿进来站在梅氏头上,一字一句地说:“你敢!”她好像就是说给梅氏听。“俩孩子选一个,哪个该生?唵?”
安详和二先生被奶奶吓得说不出话来,梅氏并不敢慌乱,她怕婆婆听出她的气息不对,还有就是,当时她心里也跟婆婆想的一样,如果必须在两个孩子中做选择,当然她的孩子不该活,她并不怪婆婆。
“奶,你……咋能那么狠呢?我还年轻,我……”
“屁话!”奶奶骂道。“你年轻?二先生快四十了。再说头胎打了耽误以后生育,你敢拿这个冒险啊?闫家的长子长孙你敢?再说,你爷爷公公已经知道你怀孕了,你打掉了我咋跟闫家交代!”
“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二先生说。
房檐上的冰溜子被太阳照得亮晶晶的,水像泪珠一样滴滴答答。
奶奶和安详一听二先生这样说话就不敢再争论了。这话她们都听不懂,听不懂还不能问,但是知道二先生恍惚了。他的病时好时坏,或者他的内心就是这样难以琢磨,他单纯得像孩子,经受不了突然的惊吓,每当他这样说话时,谁也不能再刺激他了。
梅氏知道婆婆已经决定了,这孩子终是难逃一死,婆婆为了自己孩子啥都敢做,当年为了儿子能给自己下药,掐死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对她来说跟杀只鸡一样容易。现在十分艰难的是,娘俩的肚子都越来越大了。相差不到两个月也许,当娘的生完后,姑娘的肚子怎么办?这就是这件事卡的点儿,要知道,世上最不好隐瞒的也就是女人的肚子了。梅氏相信婆婆说得出就做得到,她反而不那么忧心了,既然这个孩子一定得死,那珍惜他在肚子里的这几个月的时光也许更重要。她常常在心里跟他默默地说话,说当娘的痛苦的人生,说当娘的对他的罪过,有时给他唱“难难”的调子。
清明后,从国防公路开来一辆解放汽车,尘土飞扬,轰轰隆隆地没有进屯子里,竟然沿着旱河西,停在了陆家门口。侯家岗的人还没几个人这么近地见过汽车,地里干活的社员都停下来看着。二先生回来了,车上拉着好多东西,桌子板凳,还有黑板,还有书本等等。人们一时糊涂了,陆家的二先生不是济世堂的孙子吗?要开也是开药铺,这咋像是要开学堂的呢?后来从车上下来了老先生,原来老先生也来了。
“在过去来讲,开药铺就是开分号,济世堂分号。”有见点世面的人说。
“啥分号,公私合营后,济世堂早黄铺了。”
总之那汽车一直停在陆家门口,汽车又大又长,把陆家几间草房和大门都挡得严严实实。公社和大队也来人了,而且在陆家吃的午饭。
天都黑了,看热闹的孩子也都被大人喊回家吃饭去了,可是汽车还没走。
第二天早上,人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开始议论昨晚那辆汽车。说那汽车是半夜开走的,好家伙惹的几个屯子的狗咬了半宿。原来汽车有灯啊,一晃过窗户吓人一跳,通亮通亮的,照得半拉天像一道闪电。这汽车的话题说了好长时间,社员们也想起议论起安详来。都说旱河的出现就是陆家倒霉的开始,吓死了安详爷爷,吃了安详她爹,她娘不明不白就半死不活的。人们耻笑安详先有后嫁,嫁了大她二十来岁的男人,而且是脑子缺根弦的“半语子”。安详长大后,屯子里的人们很少能看得见她,因为她在家烧酒,奶奶也不让她进屯子去,她怕像阿囡当年一样被人惦记着。送酒收粮都是二贵,赶集经管账都是梅氏。当安详那次冲进王家,人们惊讶陆家安详怎么出落得这么标致好看,跟她娘阿囡年轻时一样动人。梅氏出事后,安详紧跟着传出怀了闫二先生的孩子,让人唏嘘之余倍感可惜了,这娘俩的命咋都这样莫名其妙,糊里糊涂的。二先生是城里人,据说他挣的是中医院的工资,为了安详才不回中医院上班的,这同时也是够人眼气的了。
没多久,二先生竟然在小学上班了,他带着桌椅黑板,在小学教书法。一个痴痴苶苶不咋说完整话的人,不咋说话倒能当老师,当老师不说话人家教书法,这也让人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