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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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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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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二十八章 一条没有织完的围脖

二十八

安详常常不明白,奶奶的耳朵为什么这么灵敏,她如何总是准确地用耳朵分辨事情。小时候安详听奶奶骂娘,说她“跟男人睡觉跟死人似的”;她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用身子折磨男人”是什么意思。后来爹没了,奶奶时不时地破口大骂,“一个人你喘个什么劲儿……”骂得狠有不堪入耳,安详不知“喘”怎么了。安详搬到外屋后,因为奶奶的耳朵,她夜里总是忽然就担心了,奶奶能不能听见什么,她不敢尽情地亲吻了,不敢尽情地喘气了,她觉得枕头里的稻壳总是有节奏地呻吟。

“为啥上里屋?”夜里把二先生扯到里屋时,二先生问。

“奶奶能听见。”

“隔着厨房听不见。”

“能!我不敢喘气。”安详气喘吁吁地说。

“安详……”

“别说话,奶奶能听见……”她伏在他耳旁喃喃地说。“奶奶说,跟男人睡觉不能像个死人……”

安详相信奶奶耳朵超出常人,给二先生买了新拐棍儿奶奶也能听出来,那天一进院子奶奶就在东屋问:“买了新拐棍儿啦?”两个人互相看着,都吓了一跳。

二先生的腿其实早就好了,但是奶奶时刻叮嘱他必须拄着拐棍儿给别人看。奶奶是有道理的。大队有一次来人,要二先生必须下地干活,奶奶一气之下直接就去了大队,她故技重施。“我们二先生不挣侯家岗工分,我们二先生没吃侯家岗的粮食啊,他的腿被你们打瘸了,没地方养伤没人给个说法没地方说理,还逼着下地干活?我们二先生不要钱教你们孩子写水笔字你们还不领情道谢,你们这是熊人熊到家了。有没有人性?咋能让瘸子下地干活呢?谁他妈的这么欺负人!”

新大队书记是刚调来的,他起初还没有领教老太太的厉害,所有人都闭着嘴不敢说话,他只说了两句话:“这老太太哪的?不干活不给她家分口粮。”吓得其他人夸张地比划着。

老太太坐在大门口用大队书记的话使劲反问了一句,“不稀罕!口粮我们不要。”“你不认识我,这老太太就是侯家岗的。”宝义不敢说话,他比划着让书记别出声。书记瞬间就知道这老太太是谁了,他听说过老陆太太的神道。既然二先生户口不在侯家岗,也不领生产队的口粮那还惹她干啥,就急忙出来客客气气地把老太太劝了回去,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用安详的话说,家里有一口粮食也分着吃,她是绝对不会让二先生下地干活的。

陆家酒好,如今酒房烧酒供应侯家岗周边的三个大队的供销社,也给各生产队加工。公私合营后,安详定期去大队报账,下多少料出多少酒是固定的,买酒开条子记账,然后去各生产队核算。安详和奶奶挣的是工分。原来梅氏也挣工分,后来瘫痪后也不挣工分了,但能分到口粮。

客车司机崔师傅跟安详认识后越来越熟了,一直以来都是他帮安详给闫家捎东西。陆家小烧其实在崔师傅的朋友和同事间也是有市场的,崔师傅常常也给他们捎酒,比糖酒公司的酒要好,更便宜。这一来二去安详发现了商机,她跟崔师傅商量,“崔师傅,你看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二先生不能下地,我娘又瘫在炕上,这日子艰难啊,实在太紧吧了,我还要帮衬婆家。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把酒分成一斤的小瓶装,你每次帮我带进城里一些,不显山不露水的,偷偷地卖给熟悉的亲戚朋友,你敢不敢,利润呢我六你四咋样?你的酒钱我不要。”

崔师傅有点犹豫,“行倒是行,就怕被抓住,抓住往死了罚。据我听说,你这酒房不是归大队了吗?出酒都是有数的,账上你能整明白?”

“这不用你管,我多下点料看不出来,就是得加小心别被抓住。你看,如果能用酒换粮,换粮票布票都行,这样就解决了粮食和棉花、布等很多问题,说实话,闫家粮食不够吃,这样既不容易暴露,也省着我另外买粮被人发现抓住把柄。是不一举两得?”

“嗯呐,想的真不错,这真保险了,以物换物,这个应该不算投机倒把吧。谁要问我就说换点酒喝还能咋的。”崔师傅兴奋起来。

“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小心为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崔师傅,咱俩约定这事就咱俩知道就好,对家里人都不要实话实说,越稳妥越好。”

“嗯对,小心使得万年船,得加小心。”

尽管在崔师傅的周边,人们都愿意喝陆家小烧,甚至供不应求。但是,安详却对供应有着严格的把控,也叮嘱崔师傅的销售范围不要随意扩大。树大招风,如果任意扩大销售,势必会引起注意。固定的供应,固定的客源,从而保证两个人的合作细水长流,不显山不露水的。二先生的两个叔叔给安详在医院要了一些胶塞瓶子,足够她几批次的周转。

奶奶对安详的事情心明眼亮,她内心是佩服安详的。

过年了,一般人家布票都紧张,可是孩子大人,包括闫家的老老少少要做新衣服新鞋。奶奶常说,咱们二先生是读书人,不能跟种地的庄稼人一样穿戴,她说年画上的人穿的长衫最好,可惜现在没人穿了,二先生最适合穿长衫。想当初二先生来陆家,穿着长衫比侯家的少爷们都精神。奶奶总是亲自裁剪,做中式便服的薄厚棉衣,梅氏盘扣盘得好,奶奶喜欢看着二先生穿着体面的新衣服。安详跟奶奶学活计,以前看着奶奶给二先生做的衣服,无论冬夏,穿在二先生身上都合身好看。读书人确实有读书人的样子,他啥也不说往那一站就是读书人。二先生从前穿过西装,但是到了侯家岗后他坚决不穿西装了,有时安详让他穿给他看,因为她喜欢。小姑以前给二先生做了几套中山装,那时闫家条件好,二先生如今也不怎么穿了。腿受伤以后,他更喜欢奶奶做的便服。

“安详,别给我做新衣服。”二先生知道家里没有钱,布票也紧张。“我有衣服,给顶儿做花衣服吧。”

“不用在意,你是男人。”给二先生试穿衣服是,安详前前后后地看着。

看见安详去了酒房,顶儿朝着安详的背影“呸”了一声。“咋就不用在意我呢?二先生。”顶儿一直拿着笔在旁边看着,她突然鬼鬼地说。

“安详是稀罕顶儿的,在意的。”二先生微笑着说。

“你吧,不会看事儿。”顶儿摇摇头,撇着嘴说。二先生看着顶儿,不知她要说啥。“你说安详看我吗还她稀罕我?看你的眼神儿就像那张画那女的,那个,铁弓缘。”她指着墙。

“那我让安详给你做花衣服吧。”

“不用在意,你是男人。”顶儿学着安详的语气。

二先生忍不住笑了。顶儿像大人一样摇头叹息,一边练字,一边支愣着耳朵听着东屋的动静。二先生越来越喜欢顶儿,这小丫头的聪明让人意想不到,教啥会啥,这么小的孩子有超强的记忆力,写字也是,用笔扎实,而且勤奋,练不好都不会停下。二先生看她支楞着耳朵似乎在听着东屋说话,笔下却不慌不乱,只是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着,看着非常好笑。问道:“顶儿,听啥呢?”

“嘘……老王家。”顶儿一本正经地指着东屋说。她依旧叽里咕噜转着眼珠子,蘸了蘸墨,一笔一划地写着字。嘴里却说:“老王头。”

“出去玩儿一会儿吧,一心不可二用。”二先生笑道。

“无碍。”顶儿一本正经地回道。但她听了一会儿起身跑了出去,跑到酒房趴在门口,她不敢进酒房。“安详,老太太跟两个男的在唠嗑呢。”

“两个男的?”安详一边扫地一边问:“哪的,听见说的啥?”

“不认得,说老王头。”

“老王头?我娘呢?”安详一惊。

“你娘出去溜达了。”

“看起来不是说我娘。”安详看着顶儿,这孩子不大啥话都能学明白,老王头这三个字她不可能随便冒出来。跟老王家有关别是又关联到娘,安详想着急忙往上屋走去,正好看见那两个人从屋里出来。安详愣愣地看着这两个人,这不是一起坐客车的人吗。两个人当然不认识安详,他们点点头急匆匆地走了。等两个人走出大门,安详急忙跑进屋。“奶,那两个是外地人啊。”

“是黑龙江农垦局的。”

“黑龙江?上咱家干啥?”

“说了你也别起急啊。”奶奶低着头扒拉火盆。“是调查……宝顺的。

“宝顺?”安详的心猛地剜了几下,然后狂跳起来,她倚着炕稍的柜子看着奶奶。“出了……啥事儿,他……”

奶奶半天不说话,听着安详颤抖的呼吸。“你呀。”

“奶,他还……活着,是吧?”咋就猛地想到死了呢,想到死,心就疼了,也就想哭了。

“你这傻丫头,说的啥鬼话,死信儿咋能送咱家来。不过你说,这王家口风多紧,真他娘的不简单啊,不是总吹牛逼说宝顺在兰州当大官吗?咋黑龙江农垦局来调查他,啧啧。”奶奶撇撇嘴,“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啊,是啊,啊……那是来……调查啥呢?”安详磕磕巴巴地说,可她心里却想,活着就好,这样知道你活着就好。

“我估摸着,这宝顺是被他爷连累了,你说这啥世道啊,咋能翻出解放前老王头当胡子的事儿来了,老黄历都翻出来了,看起来真不能做坏事。说是……调查他抢过谁,旧社会的事儿现在都开始翻了咋的。”

“你……咋说的?”安详稍稍平复一下心情,问道。

“唉!我他妈的加了一万个小心说话,咱们陆家可不能跟老王家再扯上一丁点儿事儿了,现在他家老二有权啊。”奶奶把烟袋点着,歪着脖子“吧嗒吧嗒”抽着不说话了,不知在寻思啥。安详想问,又不知怎么问,焦急地等着,看不见她的脸,不知脸上表情什么样。

“唉,咱们老陆家是良善人家,从你爷爷那时就心好的,你爷爷,给地主当管家都不为虎作伥,你打听打听,我当然不可能背后捅人刀子。我跟调查的人说了,要是查老王头旧社会的事,他们应该去找侯家,当年围子里的胡子抢的是大地主侯家啊。嘿嘿,我脑袋反应还行吧?你猜,他们咋说的。”

“咋说?”

“他们说侯家是地主成分,是阶级敌人,不能信任,他们竟然知道你爷给侯家当过管家。哎呦把我吓的,我现在才真他妈的佩服你爷爷了,想当初侯家老太爷给你爷三十多亩地,你爷是百般不要啊,当时那把我气的,骂他胆小,骂他完犊子。现在看你爷多有先见之明,这要是要了那些地,咱们陆家就得化成富农,那就得跟侯家一起倒霉了。”

“奶,你没仔细问问他们……”

“丫头!不该问的你奶可不多嘴,祸从口出知道不,惹火烧身啊。再说了,凭我问人家也不可能告诉我这老太太。哎呦这宝顺多少年没回来了,估计是出大事儿了。”奶奶晃着身子,使劲甩一口唾沫。“备不住蹲了。”

“二贵说,前几天老王头闹绝食,结果宝顺他爹没办法,就说了联系不上宝顺的话来,旱河东都传他失踪了,也有说死的。要不你……”

奶奶用烟袋锅猛地一敲火盆沿,她虽然不抬头,可她知道安详心里咋想的,她恶狠狠地嚷道:“安详,你他娘的给我长点脑子,跟老王家沾边的事儿可不能插手,咱们心好没添枝加叶有的没的胡说,可是他家不一定就认为咱啥也没说。咱家就你没被祸害了,可不能惹他们家了。”

“可是……”

“可是个屁!”奶奶忽然暴躁起来,她屁股都颠了又颠,骂着脏话。“安详你清醒点,你娘,二先生,咱们陆家被老王家害的还不够吗?你给我消停点,听见没?你是孩子的妈了你不知你是干啥吃的呀?好几家人指望你吃饭呢,凭你能救他吗?嗯?还是他们家能救他?他们家有啥能耐,竟说嘴儿,都不顶屁用。”

奶奶说的安详能不知道吗?她抬腿就往外走,听见顶儿跟着二先生读着什么“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读得兴高采烈。奶奶说得对,我啥都做不了,告诉王家的结局可能会更糟。宝顺这几年没有音讯,原来不是像人们说的结婚了,有孩子了,看起来他奶死后他就出事了。有人说他死了的谣言如今不攻自破,感谢老天爷他还活着。安详走进酒房,忽然好想大哭一场。宝顺活着的消息似乎超越了对他的思念,“活着就好”,安详哭着一遍一遍说着这四个字,越说越泣不成声,可她一直在说。安详在想着宝顺参军时说的话,“一定会回来娶你的”。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先背叛了你。我已经违背了跟你的约定,我以为今生都没有跟你解释的机会了,宝顺哥,你一定得好好活着,活着就好。

“安详。”二先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咋哭了?”他伸手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二先生,我跟你说过的,我跟……宝顺曾有过约定……”

“今天没有车了,那两个人即便走,也是明早的车,要不,捎封信给他。”

“行吗?人家能给捎吗?”

“事在人为,晚上,我陪你去朝阳找他们。”

“你知道他们住哪?写信怕是留下啥把柄,看再牵连到你,我不想你再受到伤害了。我只想给他捎个东西。”

“也好。”

安详所谓的东西,是她急急忙忙用宝顺给她的四团毛线,织了一条没有织完的围脖,毛线本来也不够,安详有意留了个活头,她相信宝顺会明白她的用意。

天黑了,让梅氏哄着叔墨,二先生陪着安详去了朝阳,安详这才知道,原来那两个人住在客运站的住宿点。

听说了来意,两个人一口回绝了,“这我们不能帮忙,再说,我们只负责来核实一些事情,我们也不知他在哪。”两个人说。

“同志,你不知道是不也比我们有办法知道嘛。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我就是给他个念想,好人坏人不是也得活着才好吗?我求求你们,我一个字也不写,就……”安详忽然说不下去了。

两个人看着二先生,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丈夫。”

“啊,你和王宝顺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两个人看着没有织完的围脖,看着二先生手里拎着一桶酒,其中一个人说:“那天下车后找不到住的地方,亏你爱人跟司机师傅说帮我们找这地方住,我们才没露宿街头。你们这里咋没有招待所呢。这样,我呢还你个人情,你放心吧,东西我给你捎到,还有啥话吗?”

安详和二先生对视着,一时不知说啥,原来那天是二先生帮他们找的住宿地方。

“好好活着。”二先生突然说。安详急忙点头,“嗯,就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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