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早晨,旱河上传来“叮当叮当”的铁链声,大队通讯员在河东摇着铁链喊安详,篮子里放着一封信。安详看见通讯员时心忽然慌了,宝顺来信了?她心跳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手里拿着信,“陆安详”三个字她是认识的。这封信得给二先生看啊,安详还不识字。
“二先生,我的……信。”安详不知宝顺的信会说什么,犹犹豫豫地,说话都没有了劲儿。
二先生接过信,抬头看着安详。笑道:“我的。”
“啊?”安详没明白。“这不是我名字吗?”
“是,可这是我家的地址。”
安详咬着嘴唇,想哭,差点哭出来。对啊,宝顺也不识字,他咋会给我写信呢?
二先生看着信,安详站在旁边觉得衣服里凉飕飕的。“我爷说,明天要来。”二先生对她说。
“哟,老先生要来啊,这是大事儿啊。”奶奶好像不知怎么表达好了。她正搅拌着火盆里的大茶缸子,里面炖着酱,满屋飘着酱香味儿。
信里并没有写来陆家的缘由,奶奶估计,闫家是有传统礼数的,如今两家关系已变,闫老爷子定是以亲家之礼来正式拜年的。
拜年串门在侯家岗由来已久,奶奶早已料到并且极其重视,为此她也是有计划有准备的,她反复计算着家里的东西。向广失踪后家里不杀猪了,小儿子家杀年猪买了点肉,让二贵把鸡杀了一只,发了蘑菇,豆角丝,土豆干和黄瓜干等干菜。让二贵去了生产队,看看豆腐坊做没做豆腐,老先生爱吃侯家岗的豆腐,又剥了一盘花生米。
四舅爷是早晨到的,老闫大夫中午到的。原来,他们年前就约定好了的。
四舅爷年前去了城里,说起二先生已经能号脉的事。老先生并不知道这一细情,听后他惊喜万分,十分感动。但是对于明礼的婚事,闫家上下都是不解的,不解老先生为什么能答应这门婚事,明礼的病如果好了,回中医院上班是迟早的事。再说,十七岁的安详未婚先孕的事在闫家人看来更不能理解,他们认为不是家教不严就是女孩子太随便了。更何况安详是农村户口,将来孩子的户口随母亲就得落在农村,就是农民。安详是文盲,更不能让闫家人接受。可在老先生看来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明礼的病情在生安详那年大为好转,这些年就时好时坏不稳定,与人无法正常交流,话有时也说不完整,状态时好时坏,可他这次一到陆家就能把脉了,这是奇迹啊。明礼恢复到什么程度了老先生急于想知道,他依然觉得答应跟陆家的婚事是对的,安详什么时间怀孕的无所谓,老先生其实更怕的是明礼无法行男女之事,这才是大事。
“明礼号脉的结论可说什么了?”老先生问四舅爷。
“那个事儿安详奶奶没有细说,只是说安详她娘突发急命,二先生给安详她娘号了脉,还当场说没事儿,结果安详她娘真就没事儿。”
老先生也是激动了,明礼是长房唯一的后人,他曾对明礼寄予厚望的。“可开了方子?”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要是能开方抓药才好。”
“没开方子,确实说是无碍,如今安详她娘是有好转的。”
“侯家岗有大夫吗?”
“据说有一个老中医孟大夫,八十来岁了,儿子辈出一个兽医,孙子辈出一个大夫在公社医院,好像不能坐诊。”
“公社医院离侯家岗多远?”
“十六里地。”
“那有点远啊。”老大夫若有所思。“侯家岗是明礼的福地,安详奶奶和安详唤醒了他的心智。年后得去拜年,我亲自去检验一下他恢复的如何,然后再作打算,你看可好?”
四舅爷没太明白老先生到底说的什么意思,不过又像明白一些。再作打算?二先生要是能坐诊了,那会不会回到城里医院上班。公私合营后,老先生任中医院院长,闫家爷三个在中医院上班,明礼的工作关系也在中医院。那安详咋整?她娘还瘫着,她奶的腰又不行,再说,酒坊咋整?安详也算车家的传人啊,但四舅爷没有再问,他是能沉得住气的人。
安详长大后,老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看她屋里屋外忙活,衣服虽肥,却已经显怀了,只是脸色不是太好,行动却不笨拙。老先生说:“明礼,没给安详把把脉吗?”
这句话把奶奶和安详都吓了一跳。
四舅爷笑着说:“咱们安详有福了,看起来老先生要亲自给你把脉了。这要是在中医院,当天挂号都挂不上的。”
“爷……”二先生本不会撒谎,巧言更不擅长,他没想过要给安详把脉,当然也不知道老先生所说的把脉是什么意思,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愣愣地僵在那里。
“老先生,咱们二先生还没完全恢复呢。”奶奶急忙说道,她知道老先生的意思。
“爷爷,我没啥病不用号脉。”安详不知老先生为啥说要给她把脉,但她知道,女人怀没怀孕把脉是能知道的,那天娘不就是二先生一搭手就知道有了吗。可是,自己这是假肚子,怎么号脉,一号脉假怀孕就瞒不住了,那娘这个寡妇怀孕的丑闻就丢人了。
奶奶低声很卑微地嘿嘿笑着,她知道陆家的名声好坏就在这一刻了。她故作平静地说:“二先生,你平时不给咱们安详把脉吗?我听你让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的,以为她的身子你是掌握着呢。”
安详觉得她忽然看见了奶奶的眼睛了,眼里分明闪着不安和恐惧,但奶奶语气沉稳,跟平时说话一样,她向二先生点着头,似乎在稳定二先生的情绪,但是场面却是紧张的。安详瞬间懂了奶奶的意思,她走到二先生跟前拉着他的胳膊说:“二先生,来,号吧。”
二先生看着安详,又看了看爷爷,竟满脸的疑惑,给安详把脉说点什么呢?可他从小就没有违背过爷爷,只好坐在桌边,安详也坐下了。
屋子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了,人们各怀心腹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安详和二先生。奶奶觉得自己像一尊雕像,浑身僵着,四舅爷笑呵呵的,老先生眯着眼睛看着明礼。安详看着二先生,不知他一会儿要怎么说,虽然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但是二先生的性格安详是知道的,他不可能说出她是替娘怀孕的,可他又能编出什么话才骗过老先生。他不会撒谎。
“如何?”好一会儿,老先生问道,“明礼?”
二先生的眼皮垂着,他还没把手放在安详手腕上内心就十分挣扎,从不说谎的明礼今天要骗爷爷吗?可是不骗又如何?安详她娘怀孕的事万万不能说的,他的耳朵忽然凭空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不停地转着脖子,手已经放在了安详的手腕上。二先生忽然安静下来,他一动不动,慢慢地抬起眼睛看向安详,瞪着眼睛不眨眼。好一会儿,“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
二先生说的什么安详当然不懂,让二先生这样为难安详心里难堪得要死,她羞愧难当,那种心疼的浮现让她的心跳得快起来。
老先生不敢说话了,他怕明礼要犯病,怕他忽然狂躁控制不住。但是似乎又不像要犯病,他好像很努力地在让自己平静下来。
二先生依然看着安详,他的眼里忽然呆滞,像那年刚来时的样子,嘴唇兀自动着,不知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
“怎么了二先生?爷爷问你话呢。”安详被二先生的样子吓住了,她并不知二先生从前发病是什么样子,只是觉得他不正常,像旱河东刘家那个半语子。
奶奶瞪着火盆,她知道,该来的会来,她倒是听清二先生的话了,他若犯病,胡说八道也好,就没人信了。
“来明礼,让爷爷看看。”老先生说完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桌前。二先生讷讷地站起身,眼睛依旧看着安详,忽然握住了安详的手。“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屋里又一点声音没有了。奶奶把手放在火盆上,不停地攥着拳头再张开,那双手像干枯的榆树皮,坚硬无比。
“安详,你这月份记没记错,最后一次例假什么时候?”
安详也说不明白,不知老先生说的什么意思,她有点羞于启齿。
奶奶的手一颤,身体也晃了一下她知道,完了,终于瞒不住了。杀人的阿囡啊!奶奶觉得身体里的血凝固了,觉得后背嗖嗖的冷风,她恨不能就此死去一了百了。
过了一会儿,老先生“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愉快而满意。“安详,一会儿我给你开个方子调理一下,胎气不稳,月份不大,就是怎么显怀了呢。”
奶奶拳头又攥紧了,一动不动地停在火盆上,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火盆。
安详看不见奶奶的脸,奶奶稀疏的头发像被火烤焦了一样。二先生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捏了捏,安详回头看着他。
“如此慌乱啊安详,注意控制情绪,妈妈要情绪稳定,这样对胎儿才好。”老先生号完脉,看着安详的脸,表情满是深意,他捋着白色的胡子笑着。“亲家奶奶,应该是男孩啊。”
“爷爷……”安详显然没有听懂老先生的话,这假肚子里怎么能是男孩了。二先生又捏了捏她。
吃饭的时候,四舅爷和老先生的话题一直是安详肚子里的孩子。饭桌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声,奶奶也跟着谈笑风生。
老先生说:“明礼,爷爷今天来除了给亲家奶奶拜年,安详的身体爷爷最是挂着,看了就放心了,只是月份不准。”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听说你能号脉了,爷爷很欣慰,你爸妈可以安心了。若是方剂也能恢复,那以后可以回中医院,有没有这个打算?”
二先生不知爷爷说的记忆是不是恢复了,他也不知怎么办?如果梅氏不是现在这种状况,他可以带着安详回城,可是眼下的陆家,很明显他是离不开的。他不敢看任何人,他怕别人看出他说的不是真话。“没有。”
爷爷低声笑着,“爷爷给你带了书了,你勤加研习,把脉临床经验不足,或者还没有完全恢复。不急,欲速则不达。”爷爷摆着手。
安详听明白了,她登时呆住了,她站在外屋的井边,猛地回头看向西屋,看见娘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又看着爷爷和二先生。
二先生的气质完全遗传了爷爷,沉稳,随和,非常儒雅。爷爷也是身材高大,他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他在眼镜上面看着明礼。
“老先生,要是让二先生在侯家岗看病开药铺中不中呢?”四舅爷忽然说。
奶奶身体一震,背好像挺直了些,她的眼睛像是已挪到脑门上。“四哥,这个可行吗?”她的语气里满是激动。二先生方剂是有在恢复奶奶是知道的,她不止一次听见他在院子里念叨药名,她虽然不知那是药方,但什么牛黄,黄芪,柴胡很多中药的名字她是知道的。二先生如果不得病,他是闫家济世堂的继承人,这谁不知道。现在的中医院就是当年的济世堂,老辈儿还是这么叫。话说回来,二先生要是没病,断然不会落到侯家岗,倒插门更是想都不敢想了。奶奶是多精明的人,此时她明白,是安详真的怀孕了,她真的怀了二先生的孩子,安详这个孩子也是救了陆家。她觉得老天在跟陆家开玩笑,梅氏怀孕大约快四个月,安详满打满算应该是不到三个月的。二先生太敦厚,他一定是也没想到。老先生也许也能在脉相上看出安详的肚子有点大了,安详还懵着,她什么也不懂,这孩子怎么没有害喜,连恶心一下都没有表现出来啊。该死的阿囡,她就是来祸害陆家来了。奶奶咬着牙恨恨地想,这以后要咋办呢?
只听老先生又说:“明礼,你想在侯家岗开药铺吗?”老先生经历丧子之痛后,解放后济世堂公私合营后他面临着抉择,经过反复思考深感这是大势所趋不可违背。这一变革不能不引起济世堂闫氏家族的震动。公私合营后,他失掉生产资料占有权、统治权和利润分配权,这对家族来说也是切肤之痛。但是反过来看,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济世堂在风雨飘摇中已是岌岌可危,解放后,党和政府适时关怀和过渡时期的引导,闫家济世堂改制中医院,老先生任院长,一家人都在中医院上班也是最好的结局。侯家岗这片土地,不仅使明礼的病情好转,同时他也找到了幸福,他也在变好,在这两个多个月乃至十几年前的改变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济世堂当年有祖训,除了长房长孙不得开分号,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了,去年6月26日,毛主席讲话,指示卫生部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所以,明礼在侯家岗开药铺的事情应该问题不大。接下来的时间,你就好好学习,我也会常来的。”
老先生没有在陆家住下,就跟四舅爷的马车去了车家。奶奶也没有盛情挽留,她怕老先生明天醒酒后想起去看看梅氏,怕他再想起给梅氏号号脉,那就真的啥都瞒不住了。
梅氏断断续续地听着东屋说的话。送走了四舅爷和老先生,梅氏听见院子里慌乱的奔跑声,就像小年那天王家来人闹的动静一样。
“不会,不可能!”安详大叫了一声,接着没有了声音,好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梅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着急一定是大事了,否则安详不会这样喊,又出啥事儿了,不会是王家又来使坏了吧?
奶奶的拐棍声没有了,好半天,安详和二先生慢慢悠悠地走进屋来,安详爬上炕躺在梅氏身边,她的假肚子软软地顶着梅氏,她掀开衣服解掉假肚子甩到炕脚底下,伸手搂着娘,把脸埋在被子里,痛苦地喘着气。
二先生看着梅氏,伸手拢着安详的头发。“安详。”
“咋办二先生?”安详忽然浑身都在抖,她佝偻着身体,肩膀夹着脑袋。
安详怀孕了。
人是不能贪心的,此时奶奶觉得她是被什么神灵下了诅咒了。她从来不信命但是现在她信了。旱河的出现把丈夫吓死了,大儿子向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没了,她只是想给安详找个可靠的人却不得不利用梅氏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就是个孽种,奶奶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这孽种是把双刃剑啊。所有的倒霉事接二连三,追根溯源,那就是阿囡。这女人就是祸害呀,她是个扫把星,从她到陆家,家就祸不单行。可是,现在咋办呢?安详才十八岁,这孩子又是头一胎。再说二先生眼瞅着就四十了,不让生也说不过去。这些年经历多少事儿,奶奶从来没这么为难过,从没这样想嚎啕大哭,老天到底长不长眼睛,为啥可陆家一家祸害。
安详怀孕了。夜里,梅氏静静地想,她惊觉自己并没那么痛苦,只是恨着。我怎么能让安详打掉孩子呢?她忽然想到了乱葬岗,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婆婆为了安详,为了陆家,她一定不顾一切地想整死她肚子里的孩子,即使生下来也活不了。想到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是爱的结晶,向广当年下药得到她,安详就那样出生了,但也不影响她爱她。如今这个孩子,她因为相信是爱,所以她想看他出生,看他长大。老天不公啊,既然让他来,却不能让他活,杀人的老天啊。整整一宿,梅氏瞪着眼睛。
早晨,安详起晚了,二贵已经点火。安详一边扎围裙,走到外屋,她一把捂住了嘴,胃忽然拧劲儿地疼起来,心脏使劲撞了两下。“娘!娘啊……”她大叫道。
一缕阳光斜射在梅氏的头上。
梅氏很安静地睡着了,仿佛放下了所有的心事那样安详,她脸色红润,呼吸里无牵无挂。娘啊,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啊。安详俯下身颤抖地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只觉得浑身酸痛,欲哭无泪,她跪在了娘的头顶,一头磕在地上。“我的娘啊!”
梅氏一夜白头,满头的白发像一把残冬的芦花,纷乱地散落在枕头上,闪着刺眼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