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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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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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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一十二章 过年了

每月逢农历“三、六、九”日是侯家岗集市的大集,年前就剩二十六和二十九两个集了,这两个集被叫做“穷棒子”集。过年有时跟娶媳妇一样,不到正日子总有置办不完的东西。虽然是穷棒子集,但是赶集的人还不算少,从大道东头沥沥拉拉扯到旱河边。“二踢脚”依然不时地响着。侯家岗的大集并没有指定的场所,就像自发的集会,只要到了日子,人们自然就出现在侯家岗唯一的大道上,遇到年节,才扯到腰街。

安详家的年前也是一年最忙的,河对岸挤着买酒的人,有人隔着河摇着铁链,以粮换酒的人就跑到酒坊来。二先生学会了那索道吊篮的传递,他也不跟打酒的人呼和,但他也打不错。

侯家岗周边这两年旱灾严重,岗地有的颗粒无收,但是侯家岗收成还可以,旱河的形成相对解决了两岸的旱情,据说,别的屯子牛马没有草吃不得不宰掉了。

宝顺明天能回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安详常常在夜里醒来就会这样想。假肚子卸下了,安详在深夜抚摸自己,把手从胸前滑向扁平的小腹,她恍惚觉得自己仍是从前的安详。“见与不见?”每次听见锁链的响声安详都会问自己。

按照侯家岗的老规矩,安详应该跟二先生去闫家过年。听着安详跟二先生说起过年的事,梅氏听得到,她阵阵心酸和恐惧,如今的一切都骑虎难下了。假如婆婆伺候她,她确信她假装植物人是瞒不住的,梅氏知道婆婆的耳朵好使。安详出生后,婆婆有意无意地敲打梅氏,她总说“我咋听见……”这么悬着的半句话。这句口头禅一般人都会说,但一般人是带着几分不确定才说的,婆婆不一样,她真的是在质问,因为她真听见了,梅氏知道。

婆婆问:“你们两口子干不干那码事儿了?”

阿囡当时吓得心跳得跟揣了兔子似的,不知怎么回答。虽然最初与婆婆像母女一样亲近过,但夫妻间的事这么直白地问怎么回答,她惊慌失措地不敢看婆婆的眼睛。

“你爱干不爱干我不管,你能忍住就行,我他娘的,只是心疼我儿子跟个死人睡觉!”婆婆轻描淡写,却咬着牙地骂了一句。

这句话更把阿囡弄懵了,婆婆是怎么知道夫妻俩睡觉的事的?向广指定不会说的,这也不是儿子跟妈能说的事啊。让阿囡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自己,确实像死人一样地跟他睡的,确实毫无知觉地睡着。

安详如今的处境,也一直让梅氏心疼又内心愧疚,没人的时候,安详对待娘也是时爱时恨,忽然很亲近,像小时候一样摸着娘的身体。有时就无来由地生气了,嘴里说着诅咒的话,诅咒这个孩子死在她肚子里。她常常用两只手比量娘的肚子大小,再比量自己的假肚子大小,每每这时候,安详的表情像伏天一样突然乌云密布。眼泪无声地流着,她瞪着眼睛任那泪水滴落,也不抽泣,只是一长长地喘着气,有时忽然就咬牙切齿,满眼地愤怒。

“娘,你这样躺着累死了吧。”她给娘翻着身子,然后拍打着娘麻木的后腰和筋骨,一边揉捏一边哀哀地说:“这些年你也是太苦了,走到这步田地不是你的错,娘,你是为了我才……”

背对着安详的梅氏咬紧牙关,她使劲瞪着眼睛克制着呼吸,甚至控制心跳,这样的时候是她一天中最渴望的,觉得最舒服最幸福,觉得安详疼爱着她她幸福,当然悲伤也更多。

“娘,你说……我爹要是抽冷回来了,咋办?”安详的声音缓缓的,也阴森森的。“你们感情那么好,爹那么疼你,可你怀着别人孩子,你能吓死我爹,你也想他了吧?”然后她也像很担心的语气,“爹会不会急眼,会打娘吗?”

安详的手法越来越好了,力道也恰到好处。梅氏不敢顺着她的话调动情感,说到向广时她心安着,由对安详的愧疚转为无所谓了。

可是再把身体翻过来,也不知是什么刺激了安详的怒火,她忽然连喘气都冰冷。然后便会大骂起来:“你咋这么下贱!”第一次骂这句话那次吓了梅氏一跳,因为她并不敢盯着安详的脸,余光里觉得安详的脸惨白,胸脯起伏着,甚至肩膀也抖着。“不正经,河东的老娘们儿都说你是骚货!”然后她掀开被子,死死盯着娘的身体,目光扫过娘的乳房、肚子、双腿和私处,她发出轻蔑的笑声,语气讥讽地,“你这乳房挺给谁看?你这肮脏恶心的身子,臭气熏天!我看你再怎么勾引男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像奶奶了。

梅氏真正地绝望着,但她也是心安的,安详才十七岁,这么大的压力她可以对娘发泄的,骂的狠点让她好受些,要不怎么办?这孩子承担的太多了。别人家的孩子都上学了,她本来可以,可是向广走后,奶奶就让八岁的她学酿酒,她就怕梅氏学了去嫁人。安详没有童年,这么好看的女孩也没有青春。

有时安详骂着骂着,忽然就开始哭了,她像小时候做了错事一样哀告和悔恨,急急忙忙给娘盖好被子,手忙脚乱的样子跟小时候也一样。可她又像忘了之前对娘做过的事,只是懂事地说着:“又忘了给你穿衣服了娘,娘你冷吧?你说我这假怀孕咋也傻了吧唧的,忘魂大呢。”她笑嘻嘻得像什么也没发生,随意地说着别的事,有时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梅氏强忍着心酸。多么孤独而又无奈的孩子啊。

安详说的最多的话是问娘:“娘,我能跟二先生一辈子吧?”她也会提起宝顺,提起宝顺时才是真正的哽咽难言,常常说不完整一句话就紧紧地搂着娘,只能浑身颤抖着,娘也颤抖着。安详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泪水打湿了娘的身体。

终于听见二先生决定不回闫家的话了,娘俩都松了一口气。梅氏心里感激二先生,她知道二先生是善良的,她认为二先生是为了照顾她的。

酒坊歇业一个月,二贵去了河东叔叔家过年。于是陆家院子里整天变得无一点声音也没有,像个空院子,狗也不叫。今年是年前打春,正月里就有了春意。太阳升起后,阳坡暖洋洋的,窗户化开一半,薄冰透着阳光,彩虹一样的颜色,绚丽夺目。房檐水便滴滴答答不停,不一会冻出一排冰溜子。那房檐水不知打在什么上了,声音急促一阵,迟钝一阵,急促时像十几岁的孩子无忧无虑,迟钝时又好似青年男女突然失恋了,是那种无法接受这样结束的哀伤,像安详那样忽然泣不成声。

梅氏已经快三个半月了,一个正常人要装成植物人状态,其实是无法想象的痛苦。因为身子变得沉重,又不能自己活动,最要命的是她在努力使别人相信她是植物人,所以她会紧绷着一根弦,甚至睡觉都留三分精神让自己不能出现一点错误。她常常觉得自己马上就坚持不下去了,常常处于崩溃边缘,崩溃得濒临死亡一般。因为总是躺着,身体时常疲惫到麻木,腰疼,整个后背和腰,还有屁股麻木得几乎没有了知觉,她觉得累死了,浑身疼得要死了。这样的时候忽然什么都渴望了,渴望哪怕自由自在地动一下胳膊大腿也好,当觉得动一下也是奢望时人会变得无比绝望,是死都死不了的绝望。每一天她都觉得是不是坚持不下去了,因为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梅氏每天盼望夜的来临,夜的三分之一是属于她的,她可以偷偷地动一动身体,她可以悄悄地缩在窗台根儿,屏住呼吸抻巴抻巴肢体,还要竖着耳朵留意西屋东屋的声音。

那些有月亮的日子,上弦月和下弦月是不同的,月亮像躲避什么人一样不敢把脸转过来。有月亮的日子便会让人觉得往事如烟,让人无比思念,同时也让人万念俱灰,“你会是谁呢?春天来了,大雁也要回来了,那我们能不能再见了,不能了。还有,这个孩子是你的,这是你的孩子,你也不能知道了。”这样的时候梅氏开始流泪,她不敢喘气,用被子堵着自己的鼻子,她不敢擦眼睛,因为明天,眼睛和皮肤不能有一点改变。她于是明白安详的悲伤。选择这条不归路的代价如此大,而自己又必须承受,她是看不见未来的,可是我的安详多冤枉啊,多么无辜。

第一次感知胎动,可能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感受,生命的喜悦对每个母亲当然也不一样。当别人把胎动当作生命形成的一个阶段时,恰恰给予了一个母亲生的力量和意志。

除夕夜,接神的时候河东的炮竹响成一片。安详在门口放双响子,二先生微笑地看着她。家里没有外人来,假肚子不用戴了,安详大声笑着跑来跑去,二先生觉得原来这女孩子也可以如此天真可爱,在闫家,他看不到女人们这样真实的一面。他每次见安详向他跑来,他都张开双臂,院子里是安详欢快的笑声。此时这个家里绝对安全,可以无拘无束了,奶奶听着,娘也听着。

这个年,宝顺真的没有回来。

宝顺的第二封电报其实是腊月二十八的下午到了王家。跟上一封内容不同,上一封最后说:“执行任务,年前能到家”,这很明白,就是执行任务了。第二封电报只是三个字,“年,不回”。

侯家岗人好像除了准备年,又留了一部分精神在等宝顺回来一样,宝顺不回来了,竟然成为家家年夜饭桌上必唠的嗑了。

王家虽然刚办完丧事,但仍因为宝顺要回来也是喜悦的。老王头更是打起精神,亲自过问年货准备的是否齐全。甚至,三年不能贴春联不能放炮仗的习俗他都想为宝顺打破,可是宝顺不回来了,他失望得年夜饭没吃几口,忽然像病了,没什么力气。

“凤坤,那个宝顺……没说为啥不回啊?”

“爹,就三个字。”凤坤拿着电报,看着宝义说。

宝义知道他爸让他帮着圆事儿,要不这大过年的,奶奶又刚死,爷爷定然心情不得劲儿。“爷,电报是从兰州打来的,说明我哥在兰州,这就说明啥,我哥可能又升了,原来是去兰州执行任务,可能年也在兰州过了,好事儿,爷。”

“对对好事儿,宝顺在兰州呢。”凤坤附和着说。

“那是升到军区了?那能是啥长?”老王头一听便乐了,呵呵地笑着,然后接过凤坤递过来的烟袋。“这是出息了,唉!就是咱宝顺不识字,要不啥长都能当。”

“嗯呐爹。”

老王头弯着腰在火盆里点着烟,“吧嗒吧嗒”地抽着。接神的爆竹一阵一阵的,二踢脚把窗户震得“嗡嗡”的。他猛然想起老伴儿的大烟袋,她盘腿坐在火盆跟前,一手放在火盆沿上托着烟袋,腰板流直。我那山东老太太一辈子没有改变口音,好像刚刚还在那说着,这说没就没了,这真是冤啊。

“河西陆寡妇,来没来吊纸儿?”老王头忽然问道。

“来了,账上有,二贵代她来的。”

“跟陆家的仇……不共戴天!你们都记住,她来不来咱都不能咽下这口气。宝义,你小子琢磨琢磨,不能明着来,把她家酒坊给她挑灶了!操他八辈祖宗的,得给你奶报仇听见没。”老王头说着,忽然急眼了,直起身子骂了起来。

“挑……灶?放火啊?”宝义顺嘴说。

“净他妈扯犊子,咱们王家也不是胡子窝,咋能他妈的杀人放火的,你就不能动动脑子!”老王头在炕沿上“叭叭叭”磕着烟袋,边敲边用嘴嘬着吹着,烟袋杆里的烟袋油子味儿就从烟袋锅里吹了出来,满屋子瞬间辛辣难闻,呛得不敢用鼻子喘气。

“陆家老寡妇也不好整,她家安详都带犊了,说是招了城里闫家老二了。就那痴孽呆傻的货。那天我带人去,张公安竟然对他毕恭毕敬的。”

“济世堂闫家那是落配凤凰不如鸡,跟咱家咋比?他跑侯家岗来炸呼个屁!凤坤,那年胡八赖跟陆家小寡妇咋回事儿了,往她身上泼泼脏水,不臭也整埋汰她。”

“爷,那陆家……阿囡,那阿囡如今已经半死不活了,扣屎盆子也扣不到她那啊,反倒人家不得说咱们欺负孤儿寡母啊?”没等凤坤搭话,宝义说。

“哎呀宝义!你他妈的向着谁呐你?欺负孤儿寡母?你忘了你奶是谁害死的了!唵?要不是她祸害咱家,你奶能吓失魂儿了吗?你他妈个完犊子玩意儿!”老王头越说越来火,抄起烟笸箩就撇了过去。瞬间,满屋烟面子飞舞。宝顺他妈吓得站在外屋地不敢进屋,几个人都呛得咳嗽起来,屋里黑乎乎的,可是烟笸箩却准准地打在宝义脑袋上,并不是多疼,可是旱烟碎末顺着肩头扣了他一身。宝义不会抽烟,因为凤坤不喜欢抽,爷俩剧烈地咳嗽却不敢捂嘴。老王头的脾气原本就是“火燎毛”,粘火就着,此时他在炕上竟站了起来,一把把幔杆子拽了下来。那幔杆子得有手腕粗细,两米多长那也不是容易耍的,老王头六十多岁,抓着一头横着一抡打向宝义。凤坤不敢拉着,只好站在屋地中间,想着要是打到他身上,那也就打不着宝义了,北炕还有新媳妇儿,总得先让老爷子出了这口气,要不大三十儿的,他定然没完没了。

宝义媳妇吓得不敢说话,她过门儿没多长时间,从没见过这阵势,六十多岁的爷爷咋能这么大脾气,跟孙子生气竟然就动“五把抄”了。

宝义大声喊着:“爷,爷你别生气啊,你听我把话说完啊。”眼看着幔杆打到凤坤身上,宝义窜到凤坤面前,抬着胳膊挡着。幔杆子结结实实打在爷俩身上。

“你说啥你说,你个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唵?指谁能给你奶报仇?你们这些不孝子孙。宝顺啊,你奶死得太冤了!”老王头拼命地喊着,他气得哆哆嗦嗦,身子摇晃着倚着炕里墙旮旯,胡子都吹得立起来了,幔杆依旧拼命抡着,但是已经舞着不起来了。

“爹,爹,你老消消气,听听二小子咋说。”凤坤顺势把幔杆捣在手里,赶紧放在北炕上。

宝义媳妇一看急忙跑到南炕下,她飞快地拿起烟袋,在炕边划拉一把烟叶捏在手里,然后装进烟袋锅,一边用右手大拇指压着,一边拿起打火机,“吧嗒吧嗒”地点着,屋里瞬间飘起一股旱烟香味。

老王头嘴里继续爹长妈短地骂着,他盘腿坐下后接过孙媳妇递过来的烟袋,大口大口地吐着烟,眼睛瞪着宝义。老王头知道,孙媳妇过来装烟他是不该再骂了,其实气从哪来呢?宝义的话完全不顾奶奶尸骨未寒,看起来指谁都不行,老伴身体多好啊,生抓活拿就这么送了命,这口气不出肯定不行。“老伴儿呀,稀罕谁都白扯,能给你报仇雪恨的只有老头儿我了。我要杀人啦!”

“爷你听我说,既然你说到胡八赖了,要不这样,咱就撺掇撺掇胡八赖,让他出头,咱家也就不会落个欺负孤儿寡母之名。我不是怕耽误到我哥的前途嘛,咱们是光荣军属,我倒是啥也不怕的。”

老王头继续“吧嗒”着烟袋半天不说话,宝义说得在理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管咋整都不能牵连到宝顺,那才是王家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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