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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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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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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一十八章 批斗会

好像好长时间没有想宝顺了,被宝义打了怎么就想起宝顺了呢,怎么又想起那年在河东娘俩挨打后,宝顺沿着河岸跑过来的急切样子。“打坏哪了?”他围前围后地看着安详,满脸的心疼。那时安详还小,这样心疼你的人咋就突然杳无消息了呢?

安详忽然抽泣起来,无法控制地抽噎着,那句“宝顺哥你到底在哪呀”在胸口堵着,她终于哭出了声。从前她不爱哭,小时候跟宝义打架都是宝顺帮她。

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远处不知是不是星星。

一步一步走。拖着疲惫的身体,天已经黑透了。此时蛙声四起,一浪一浪地像被风刮着。脚踩着蛙声,裤腿上也挂着蛙声,树上响着,夜空中飘着。安详的腿每迈一步都钻心的疼,裤子挨着伤口像刀刮过。“二先生,我已经习惯了走在你身边,被你扯着的心安啊。”安详想。想到二先生不知关在哪;不知吃没吃饭;不知挨没挨打;不知犯没犯病。四舅爷说二先生犯病时,像变了个人,安详却从没见过。

树林里黑影蹿着,不知是野狗还是什么,远处传来狗疯狂的咬声。安详走在路的中间,既然看不见,那就低着头哪也不看。旱河上漆黑一片,一幢弯弯的影子。旱河水一点声音也没有,静的让人害怕。

今夜有电啊,自从改了水田,会限时给电了,原来远处闪烁的是灯光啊。此时旱河东的灯光极像星河散落,还能听见小孩子兴奋地喊着“来电喽”。

家里没有开灯,房子黑咕隆咚的像一座山一样堵在眼前。安详站在院门口,要是二先生在家,他每次会站在这里等她。

闫家已经出大事了,二先生也出了事,这到底是怎么了?还没有好好稀罕京墨,安详用双手使劲抹着脸。

想不明白跟王家到底什么原因结成这么深的仇怨,这仇真是越来越无法调和了,难道就是娘去了他家吓死了他奶奶?他们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如今,安详不再期待宝顺回来了,如今的事宝顺也解决不了了。

奶奶还没睡,听见安详的脚步她坐起来 伸手打开了灯。顶儿睡在炕稍,这一铺大炕她离奶奶很远。奶奶不稀罕顶儿,她从来不会把顶儿放在身边,她甚至都不正眼看她。奶奶有时不得已帮着看孩子,她也会把孩子推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可是即便这样,她也不会把顶儿放在梅氏的屋里,她觉得那是便宜了她。家里没人时,她会恶狠狠地隔着厨房警告梅氏不许违背约定,不许痴心妄想想稀罕孩子,如果有一点不信守承诺,她就会不顾一切掐死顶儿。梅氏是相信的,她相信婆婆啥狠事都会干的。安详一天没在家,顶儿哭的时候梅氏急得搓脚挠心,可她真的不敢做什么,她连个音都不会发出来。梅氏渴望婆婆发了善心把顶儿放在她炕上,她只是帮她看一会儿,可是她只能听着顶儿的哭声,婆婆一点声音也没有,梅氏满脸泪水,她知道婆婆在用顶儿来惩罚她,折磨她。不知当初婆婆是从哪一天知道她装病的,知道了不露声色只能说婆婆心思老辣。当初因为两个孩子,婆婆为了安详不得不去求老先生,舍了她的老脸这件事只能更加深了她的怨恨。

顶儿哭累了,婆婆才喂她炒面吃。梅氏不敢想象婆婆喂顶儿的画面,怎样讨厌地,怎样怨恨地。

十五瓦的灯泡昏黄色,屋里呜呼呼的。

“二先生的事说啦,老先生能不能托人?”

“爷爷被撤职了不知为啥,现在好像被人看着。”

“啊?那是啥话?”奶奶有点吃惊,猛地像是能抬起了头,影子在墙上晃着。“你咋哭了?”

“小姑没太说明白,好像不敢说。我就跟爷爷说了两句话,他就被接走说是开大会。还有……”

奶奶看着安详。

“还有,药房里破破烂烂的,好像被抢劫了一样。”

“那又是啥话?”奶奶不解。“闫家指不上了,看起来……要不明天,我去找老王头子,问问他到底想咋样。”

安详此时走了神儿,“孩子……叫京墨。”

“啊?哪个孩子?”

就在这时,听见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奶奶和安详都不说话了。“安详,安详。”二贵在大门外喊着,听着很急。

安详急忙跑了出来,借着灯光,看见二贵身边还有两个人。“二贵哥!”

“安详,公社的民兵找你。”二贵说。

安详一听是公社的民兵,心“怦怦”地跳起来,“我家二先生……咋样?有……啥事儿了?我是陆安详。”

“闫明礼两天了不吃不喝,一直胡说八道,鬼念穷央,看着……像冲着啥鬼魂了,他到底是不是有精神病啊?”

“啥玩意?你们到底把二先生关哪了?”安详一听懵了。“他……”

“反正好像是……疯了,主任让你们家去接人。”

“疯了?”二贵惊呼。

二贵推着车,几个人赶到了公社已经夜里九点多了。

二先生被关在公社俱乐部里面,几个人穿过带斜坡的大会议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一间小屋子门前,门被打开的一刻,一股潮湿和骚臭味“呼”地扑出来。屋里漆黑,手电筒一晃,这才看见,二先生坐在最里面墙角的小凳子上,周围是扫把和铁锹之类的杂物。二先生侧身倚着墙角,手电筒照到他时,他一哆嗦,然后本能地却捂住了耳朵,用身子躲着光线。他的衣服湿漉漉地,皱皱巴巴的好像水浇了一样贴在身上,头发也湿乎乎地垂在脸上。

“二先生,是我,我是安详,安详啊,二先生。”安详跑到二先生跟前,怕吓到他,慢慢地蹲下来去抓他的手,慢慢地说。

二先生吓的又一哆嗦,脸和身子往墙角挤着躲着安详。安详这才看见他的嘴角好像是肿的,还沾着血迹,脸也脏兮兮的。安详明白了,二先生这两天定是被打了,而且打的厉害,可她不敢问,打了又怎样,现在只要把他接回家就好。

“赶紧走吧。”手电筒后面有人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妈的,抓个精神病干啥玩意,别死在这就沾了。”

二贵和安详不敢接话,急忙扶着二先生往起站,他“哎呦”一声,整个人沉了下去。二贵急忙背起他,急急忙忙地走出俱乐部。二先生个子很高,他蜷缩在推车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安详跟着推车快步跑着,天很黑,她的手电筒是两节电池的,一路上气喘吁吁,咕噜噜的车轮声和晕黄而摇摆的光,安详觉得嘴里干干的,嗓子干得喘气火辣辣的。

等二贵送进来热水,帮安详给他脱了衣服,安详擦着擦着才看见二先生满身伤痕,膝盖肿得像馒头一样。二贵都流泪了,他一直骂着。安详一边给他擦洗一边流着泪,心里翻滚着愤怒,等二贵出去了,安详再也控制不住了。“二先生,二先生……”二先生眼睛肿的睁不开。不用说也知道这两天发生了什么,这些人咋这么残忍,难道没王法了吗?安详猛地想起老先生的样子,真没王法了,到底都咋了?

家里有济世堂的药膏,安详小心翼翼地给二先生涂抹,又给膝盖贴了膏药。伤的太严重,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好地方,安详一边抹药一边哭。“怎么让你受了这样的罪,二先生,都是我家连累了你。”

“无碍。”二先生忽然含糊不清地说。

“二先生,你能说话啊,你还好吧。”听见这两个字安详终于哭出声。这两个字让她一下子心安了,民兵说二先生疯了,安详担心的仿佛心被什么东西箍住,一直喘不上来气。“二先生,你好好的就好,我要……心疼死了……”

二先生举起手想给安详擦泪,手指头肿得弯不了,他只能举着。

安详想扑到他的怀里却不能,怕弄疼他,看着这满身伤痕更是哭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握着他的手。二先生应该想笑,满脸肿着看不出是笑容,这张脸如果不知道是他根本认不出来。

给二先生喂了几口粥,这才发现他掉了好几颗牙,安详气愤的咬牙切齿,她不敢哭怕他也难过,但她浑身都抖着疼。二先生吃了两口竟然无声地睡着了,看不出痛苦,睡的安静。

安详静静地看着他,遇见我是你的不幸,你是因为我遭了多少罪啊。王家与陆家有仇,无论是不是药膏的事,他们早晚都会针对陆家。

安详一夜没睡,天要亮的时候听见顶儿在东屋哭,她端着碗走了出来,迎面看见娘满眼的泪水看着她。安详装不看她,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脚步狠狠地说:“你哭啥?你还有脸哭!要不是你无缘无故去招惹王家,这仇能这么深吗?二先生好心好意做个善事都受这虐待,都是你!他……这两天遭了啥虐待你知道吗?牙都打掉了,他牙……他……”安详气得哽住了,一口一口吞咽着泪水,然后哭出了声。

梅氏只能看着安详,她只能看着。

“啥玩意儿?你说啥呀安详,二先生啊,牙都……打掉了?”奶奶忽然在东屋喊道。顶儿哭的像针扎了似的。“这帮王八犊子,咋能这么恶(nē ),都是些牲畜,我操他祖奶奶,没良心的狗东西。”她大骂着。“老王家的人就损吧,有没有天理了,啊?作孽啊!丧尽天良啊,你这不得好死的娘们儿,孩子死了活该,活该!断子绝孙!”奶奶一直在咒骂,越骂牵扯的人越多,甚至骂了死去的老头子作孽扔下她,骂了向广作孽影星无踪,骂着守不住的娘们不守妇道。她的骂声吓的顶儿更是哭,她冲着炕稍又开始骂顶儿个该死的孩子,不知来害多少人。

好在二先生都是外伤,闫家药膏是祖传秘方,伤口恢复的很快,只是膝盖消肿后不能再吃劲,每天扶着炕沿走动。

侯家岗小学有个老师姓侯,叫侯兴田,他是地主“三大人”的儿子。侯家岗小学刚成立时,因为没有教师,因为三大人在土改时表现好就让侯兴田在小学教数学。二先生伤好上班的第一天,一进校门就看见侯老师站在大钟下。二先生不知发生什么事了,看他也不敲钟,就在那规规矩矩站着。按说敲钟有专门的工友,可是整整一天,每到课间,侯老师都会跑到钟下站着,敲钟人在他头顶使劲地敲着那个大铁钟,等人敲完他便快步跑向教室。

一天课间,一个学生说:“打倒恶霸地主侯兴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小孩子竟说得流利而铿锵有力。

二先生看着那个学生,回头又看着大钟下的侯老师。这几句话于是被越来越多的孩子像背诗文一样说出来,二先生渐渐地也看明白了侯兴田的嘴型,原来,那几句正是侯兴田每天必说的话,而且十分钟不能间断地说。

学校操场不再是学生课间游戏和上体育课的地方了,毫无征兆地聚集着村民便开始开大会。二先生听着他们喊的口号,押上台的人他并不认识,学生还小,他们不懂大人们在干什么,像讲笑话一样告诉二先生,“那些人都是地主,那些人都姓侯,侯老师他爹是三大人,那个脸白的是二大人。”孩子们说的没错,确实口号里喊的都是姓侯的,“打倒恶霸地主侯什么什么……”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少,学生们都跑去看热闹,即使不跑去也无法专心致志练字。操场上的喊声,此起彼伏。

终于有一天,学校通知所有学生去操场开会。那个被称为三大人的高个子老头,大猫着腰被村民押到前面,光着膀子,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公社来的人让大家上台控诉血泪史。二先生看着那三大人,身体肥胖,身材高大,跪在地上非常痛苦的样子。他不敢抬头,也无法躲避离的近的人拳打脚踢。他的眼睛偷着四下看,试探着看着,好像在分辨什么。

有一天,在公社干部的大声煽动下,忽然上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情绪激动,满是气愤和悲哀地说他姓李,家住柳条泡,世世代代受侯家大地主的剥削,他声泪俱下,几度哽咽难言。接着又上来一个李家的孩子,他手里拿着一把鞭子,他说这把鞭子曾经就是大地主殴打他爷爷的鞭子,今天他要血债血偿。

操场这会儿静下来,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家两个小伙子。只见他们推搡着把三大人的衣服扒光,只是留了一条裤衩,然后把他摁倒在地,鞭子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三大人缩着身体,脖子恨不能缩进腔骨里,像蜗牛一样寻找避难所。他确实挺白,又白又胖,脱光后庞大地无处躲藏。鞭子每抽到身上他一哆嗦,也不敢叫喊,咧着嘴做着疼痛难忍的表情,只在喉咙里吭哧一声,像冬天的狗一样哼着。

鞭子绳上挂着磨出尖儿的铁丝儿,每打下去一鞭子再一扯,就是一道血痕。一直到三大人栽倒在地上,他开始还佝偻着,渐渐好像啥也不怕了,胳膊腿软软地伸了开,脸上表情开始无所谓,既无痛苦也不怨恨,安安静静地半闭着眼睛,再也不偷看任何方向了。

正是下午三四点钟,伏天刚过,树叶的颜色被夕阳染红了,深绿虚着金黄。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很是惊慌失措,叫声被晚风刮到旱河上,仿佛向北方飞去。胭粉豆的香气弥漫着旱河。

侯兴田站在大钟下,他看不见操场这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猜测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光了吧,可是今天他爹没有出来。侯兴田满眼的泪水不敢掉下来,听着家雀的惊叫声。爹可能死了他想,他挨到点儿急忙回了家,爹一定是死了,他仍这样想。家人都这么想却谁也不敢说出来,都在家想,三大人还躺在操场上。

二先生回到家,他知道那个三大人死了,他是医生。因为他看见那个人肥胖的肚子,有一瞬间忽然鼓了一下,鼓到胸口,然后缓缓地泻了,然后不再折腾与对抗了,这是人咽气儿的样子,二先生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侯家直到后半夜,才偷偷地把人抬回去,三大人确实死了。

奶奶被押到操场那天,二先生腿已经好了。他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大会已经开始了,他听见王宝义说,安详的爷爷是地主狗腿子。奶奶的腰不能跪着,她坐在地上整个人像陷进泥地里的矮缸。二先生听明白了,安详爷爷解放前是侯家三家大地主的总管家,他并没见过安详爷爷,那年他来时爷爷已经死了。好在没有人能控诉出安详爷爷当管家期间,有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事来,他从不剥削人,而且,爷爷当年在侯家岗方圆百里是有字号的人物,他不但不剥削穷人,还为穷人做了很多事,有他在时,江北的胡子才不敢到侯家岗烧杀抢掠。老人们甚至还列举陆爷当年做过的正义之举,说他还用地主家的粮食接济过荒年。一场批斗会后来变成了追思会。公社的人一看,不得不放了奶奶。

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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