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晚饭时,奶奶一直絮叨,说该选个好日子,被安详赌气顶了回去,“选什么日子,啥好事啊值得人家来贺喜,别丢人了。”
“没人逼你,逼你的是你娘。”奶奶被怼的生气了,她恨恨地说:“你们娘俩应该感激二先生,你跟谁俩赌气?这终身大事太草率,咱们怎么对得起二先生。”奶奶也是心疼安详的,她语气又慈爱地说:“说老话这事儿也是及早不及晚,你们能等,你娘那肚子等不了,这月份怕是对不上呢,谁知道啥时有的。”
“就今晚吧。”安详不抬头。“咋能对得上。”
二先生不知怎么劝这祖孙俩,他是不在意繁文缛节的。屋里渐渐昏暗,安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却是越发动人,她嘟着嘴,她确实在赌气。安详倔强地屋里屋外走着,头发散乱地垂着,一件大肥蓝色褂子没有系扣子,衣襟拂摆,胸脯若隐若现地颤动。
夜深了,以旱河为界,陆家被隔离在世界的边缘,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来自旱河东。夜行的马车拉着车闸;马蹄声伴着咣当咣当的铃铛声;车轮“吱吱”地碾过雪地;狗开始隔空挑逗一般。
安详躺在娘身边,心里仿佛爬满了蚂蚁。娘啊,你,啥都不知道啊。每次下决心想起身每次都心跳得没有力气。二先生睡了吧。她把手伸进娘的衣服里,冰凉的手摸着娘的乳房,娘依然毫无知觉。安详细若游丝地说了一句:“娘,我……去了。”
梅氏连大气也不敢喘,她心里在流泪,安详,我的孩子。
安详下地穿鞋的声音,梅氏听着,她的心咯噔咯噔地。听见安详一步一步走进里屋,竟然没有关门。梅氏躺得累极了,她挪了一下屁股,小肚子有点硬,她觉得心脏停了,她把手放在了肚子上。
梅氏听见安详一件一件脱着,她应该脱光了自己,她咽着唾沫在下着某种决心,听见她的身体瑟瑟发抖,闭着嘴很重很急促地喘息。听见二先生翻身抬头的声音,“安详……”他喃喃地惊呼。二先生是惊呆了,惊呆女人的身体能在黑夜里发光,这黑夜黑得没了眼睛一样,惟有女人的身子能像月亮一样洁白,如此晶莹使半个屋子都白了。安详应该很冷,她的呼吸哆嗦着,让梅氏听着心疼,她想起了她跟那人第一次的月下,她也冷得发抖,即便那激情是兴奋的,心里着着火,但身体就是抖着。
里屋于是传来亲吻声,二先生无法喘息的“呜呜”声,他惊慌地叫着安详的名字。安详上炕时,腿被炕沿磕到了,梅氏觉得脑袋被炕沿震得“嗡”了一声,好像要爆炸了。她也想起那人的呢喃。梅氏的手指张开,手指肚轻轻地叩了叩自己,肚子仿佛又动了一下,还不到两个月,肚子不应该动啊,梅氏想。
“安详。”二先生唤道,“我想要你。”
里屋短暂的沉默着,静止一样,窗外才忽然起了风声,远处的狗在拼命地撕咬。两个身体在黑夜里沉默着,多冷啊,两个冰冷的心在沉默。安详觉得冻透了,钻进被子里时碰到了二先生那里,她慌得躲开,蜷着身子却又碰到了,胳膊大腿好像都多余了,怎么躲都在碰撞。男人的身体原来是这样。
到底男人和女人睡觉该干什么?两个人直直地躺着,亲吻时也是身体的深处有反应的,可是该干什么呢?
“二先生,你再……亲亲我……”安详颤抖地说,她像受惊吓的孩子,“我应该摸摸你。”
这实在是冷,冷得像躺在雪里,被子冷得四下透风,抱在一起的时候二先生开始揉着她,她周身冰凉。“冷?”他的嗓音沙哑,紧张得颤抖。安详说“冷”,二先生的身体已经热起来了。
那年,那人忽然压上来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梅氏想,他进入身体的瞬间是她祈盼了多少年,骤然的满足和充实在身体里蔓延开,接下来的动作让她欢畅得想笑,想哭,想永远不要停下来。想着他壮硕的胸口,带着旱河水湿湿的味道,还有旱河水拍打河岸,如生死般的节拍。
里屋终于有了那种碰撞,断断续续的节拍竟然悬浮在房梁上,隔着被子,肉体实实在在地撞得冰冷,被子里也带着风声,声音带着被子和枕头的窸窣,从炕洞里传过来,喘息声便卡在门口,却是丰富的满足。
安详,我的孩子,别哭!梅氏听得泪流满面。
这是一种痛苦。
宝顺,十四岁那年,你在旱河边说想跟我睡觉,你说每天晚上都想几回,你说每次亲我都会这样想,为你这句难懂的话,我也想了好多年。怎么这样痛苦?可是痛苦里还有满足在激荡我心。二先生像你一样亲了我,你想了好多年的事我给了别人。安详觉得自己又一次下陷到炕洞里了,原来承担一切是此刻喘不上气来的沉重,她只有顽强地抱住这个男人,嘴里发出哭泣般的悲鸣。
原来就是这样。
二先生的耳朵炮火连天,他不知如何是好,身体燃烧得濒临绝境,他确定心中强烈地想要她,让人震惊般的汹涌已把持不住,突然就结束了。显然安详是痛苦的,她痛苦地需要他。二先生静静地躺在安详旁边,死一样的宁静。“安详。”他把左手伸进安详的脖子底下,右手放在安详的身上,轻轻地,慢慢地拍着……
安详以为自己会哭的,不太明白的事明白了原来是一种痛苦,痛苦里还有着身体的莫名其妙,像是等待过的,身体内外都在不自主地跳动,心跳得瞬间啥都忘了,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心里一直想着宝顺那句“安详,老想跟你睡觉”的话,想着二先生刚刚跟自己一样的惊慌无措,两个冰冷的身体没有让被窝热起来,疼痛得更冷了。原来黑暗中胡茬是一样的,嘴唇湿润而有温度,舌尖一样的软滑。二先生的手细嫩柔软,像洗澡时一瓢温热的水从胸脯流过,这感觉真是美好。然后觉得这是冬季的深夜,风一直拍打,就这样结束了时,被子里忽然出了汗,瞬间又热了起来,两个身子着了火。
二先生的手继续拍着,安详脑袋空了,她竟然什么也不再想就睡着了,抱着那个火热的身子。
听见安详均匀的呼吸,梅氏的手猛地停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所谓的新婚之夜她是没有记忆的,她曾经想象无数次,都是向广一个人无耻的嘴脸。安详和二先生刚刚都带有恐慌的喘息,他们心里没有全情享受这样的第一次,安详可能在想别人,二先生可能没有准备好。而那个人,总是带着怨恨与猛烈,梅氏想,可我恰恰接受了他这样的爱。安详,我的孩子,你能这样安然睡去,你该是接受了二先生这样的爱了,只是娘对不起你。
他们终于相拥着睡了。
这样的夜如此让人思念,梅氏开始小心地挪着身子,好累啊。你是谁呢?在几年时间里,阿囡是习惯了不问,其实她知道是她不敢问,她把这虚幻飘渺的情事理解为候鸟式的爱情。“大雁,我的候鸟。”每次他离去,她都喃喃地对自己说。有月亮的日子,夜色是最好的帷幔,他会给她毫无顾忌地爱抚与亲吻,没有月亮他非常恐怖,在她身上热烈甚至凶狠,仿佛带着几世仇恨。梅氏常常怀疑那是两个人。冬天他们无法相见,冬天他们不知道如何相见。她有时觉得跟她幽会的人并不是真实的,除了像向广一样喃喃地呼唤“阿囡,阿囡啊”,没有说过任何话。阿囡不想打破这幻梦般的幸福,她只愿到死享受这样的幸福。
今年,最后一群大雁从侯家岗飞过,第一场雪飘落在旱河里,梅氏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啥时有的啊。她惊慌失措,于是顾不上寒冷,下弦月时偷偷跑到旱河边,岸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秋天,野蒿被打柴的人割光了,一层一层的雪压在河岸上,旱河东睡得死了一样安静,那一排排的房子趴在雪里,东倒西歪,那狗满是愁怨地哼哼着。人们常说寡妇怀孕——来历不明,确实来历不明啊,到如今还不知道孩子的爹是谁,这谁能信?这肚子要是藏不住,婆婆会赶她离开陆家,她能去哪里,怎么对得起安详。曾经总想跳进旱河一了百了,可旱河没有水了。梅氏多想生下这个孩子,她更想等着春暖花开,候鸟北归,亲口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可是这漫长的冬季怎么过去?
“梅氏,你劝劝安详,让她答应和二先生的婚事。”那天,婆婆趁安详不在,对梅氏说。婆婆抬不起头,可是婆婆的眼睛像刀子一样闪着寒光。
“娘,闫家不会答应的,闫家是什么样人家,再说安详心里有人儿。”
“有人儿了能咋地,那他妈的顶个屁用,宝顺已经在部队娶媳妇儿了。”婆婆手里攥着笤帚疙瘩,使劲地砸了一下炕席,灰尘密集地飞舞起来。
“娶了?”这梅氏可真吓一跳,心里开始心疼安详,骤然想起她摸黑缠线的影子。“这……”
“这啥这?人家孩子都有了,男人的话能信吗?宝顺他二婶儿秃噜嘴秃噜出来的,她的话定保准儿。人家娶了部队大官儿家的小姐,要不能不回来?还等个他娘的腿儿,不知他妈的随谁了,老情啊爱啊,跟谁不是睡!痴情女子负心汉,有啥用!”
梅氏不说话,想着她候鸟式的恋情,想着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肚子上,她的心哆嗦起来。
“神游啥啊!”婆婆喊道:“瞪着眼珠子走神儿啊,唵?”婆婆的脸掉在火盆里,看不见她的表情,谢了顶的头皮紫红色。“你想个招,断了安详的念想,你这当娘的救救你闺女,听见没?别一天到晚哼哼那难难调子,死不起就得活!”婆婆一口痰吐在火盆里,“呲溜”一声,冒着一线灰气儿。
那“难难”的调子忽然弥漫在空气中。
心声托付鸿与雁,心声托付鸿与雁……我的情人,我的候鸟。我本是南方人,我却在北方苦熬。梅氏心里忽然愤恨至极。娘是命苦之人,可我的安详为啥要苦?王家真损啊,卑鄙无耻,娶就娶了,为啥藏着掖着,你娶你自由,凭啥耽误我安详。梅氏心里咬牙切齿地疼着。对,让安详死了这心,婆婆是对的。一辈子相思有什么用,安详应该活得更好。
安详爷爷被旱河吓出病那年,阿囡经常去孟大夫家抓药,那时爹难以入睡,闭上眼睛就说胡话,有时不像个病人,嗓门和力量像有什么附体一样,两三个人都按不住。爹死后,阿囡开始失眠,也服用孟大夫给爹开的安神汤,甚至做成水蜜丸。要是昏迷在王家,陆王两家的恩怨就再也解不开了,安详再对宝顺一往情深,她断不会不顾娘的死活。还有就是肚子里这个孩子,既然无论如何也不能生下来,那就跟娘一起死吧。
梅氏在集上看见了王家的宝义领着新过门儿的媳妇在买布,看见王家老爷子在买炮仗,她隐在王家大墙外时,看见宝顺他妈和他爸站在园子里的菜窖口,他家好像在蒸豆包,外屋开着门热气腾腾。梅氏并不知道西屋是宝顺的屋子,但那屋子是空着的,她也知道宝义娶在东屋北炕,因为窗户上贴着带“鸿”字和“禧”字的红纸。
西屋其实很冷,炕冰凉冰凉的,梅氏服下安神丸后觉得更冷了,她把手放在小腹上,昏昏欲睡时想着那粗糙与燥热。东屋王家老太太在说着什么,山东老太太说得快,好像在说毛线,那老太太看见了梅氏时瞪大了眼睛。梅氏觉得身体僵硬着,衣服像湿了一样冰冷地盖在身上,白月光,蓝月光,七彩的月光。心声托付鸿与雁,心声托付鸿与雁呀……梅氏服了药闭上眼睛,她好像听见有人急切地叫她:“阿囡,阿囡!”
转眼小年了。
下了一夜的雪。天刚亮,二贵就来了,院里院外地扫。
奶奶的耳朵好使,“二贵,二贵你听没听见,怎么有大喇叭声?”她摸黑儿穿好衣服,一边用烙铁压实火盆里的火一边冲着窗外喊道。
二贵停下扫帚,站那儿栽楞耳朵听半天,说:“还真是大喇叭声,旱河东有老人儿的了,这咋赶上小年儿,年都过不好。不知谁家?”
一会儿功夫,大喇叭声越来越清晰,应该是上庙送浆水儿往旱河这边来了。
“二贵,一会儿得空儿去屯子里看看是谁家,得去吊纸儿啊。”
酒房里热气腾腾,安详坐在净筒边发呆,二贵在擦迫盖,就听见南道吵吵嚷嚷,传来奔跑声,他刚跑到酒房门口,几个人影眨眼功夫就到了门外,紧接着大门被踢得“咔嚓”一声。“安详,陆寡妇,滚出来!”
“你干啥呀这出!你看这大门踢掉下巴了。”二贵跑出去一边端大门一边嚷道。这时看见南道还有人往这里跑。
来的人是王宝义。“跟你没关系消停待着!叫安详出来!”
二先生披上大衣从屋里走出来,他盯着宝义。宝义他还是认识的,虽然那天只是打个照面没说话。二先生本来说话就慢,这时看见南道跑来的人已经到了院外,那女人手里竟然拿着灵头旛,已经别在大门帐子上了,然后蹲在地上把烧纸点着,嘴里唱戏一样哭喊着:“让老陆家偿命哎,把纸压在他们家房顶上。”
二先生哪见过这场面,他不懂这女人是在干啥,更不懂要在房顶压纸是啥意思。
奶奶拄着拐棍走出来,她使劲抬着眼睛盯着那女人,她也看见了那灵幡,“你们这帮小犊子反了天了,操你祖宗的,欺负老陆家没人咋的?”没人能看清奶奶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的狠劲。
刚出完酒,安详从酒房里跑了出来,冲到插幡的女人跟前就扭打在一起。二贵一边扯住安详,一边推那女人,整个人横在中间,院子里登时像扯老鹞子似的打作一团。幡已经被安详扯下来,她直接打在宝义头上。这是几世的怨仇,王家为啥盯上陆家了?娘的事情还没有完,宝义这不是欺负人吗,真是熊人熊到家了。
宝义刚要还手,这时他一眼看见安详微微隆起的肚子,他愣了一下轻蔑地骂道:“我不跟你这贱货一般见识,就你这养汉老婆也想嫁我哥,你也不他妈撒泡尿照照。你才几岁啊,肚子里就有了野种?”
“你!”安详一时语塞,噎得说不出话来。
二先生一把抱住安详,“粗鄙。”
“狗男女!”宝义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看着二先生和安详,撇着嘴。
“安详跟二先生已经结婚了,你胡说啥。”二贵说。
“先有后嫁啊,更骚!”
“小子,你谁家的?把话说明白,跑这耍什么王道!”奶奶举起拐棍喝道。
“老王家宝义。我奶奶……我奶奶昨晚好好的,今早竟然老了。找大神儿算了,是你们陆家阿囡丧了我家,我奶吓失魂了,我奶不能白死,你们给个说法。”
“你奶?”安详奶奶着实吓了一跳,立马知道宝义是谁了。“小子,别他妈登鼻子上脸!安详她娘的事儿我家没追究,现在还植物人人事不省,你奶岁数大了咽气儿能赖谁?黄泉路上没老少。二先生,你有学问,你看咱们是不得报官啊!告他王家,新帐旧帐一起算。”
安详的心咯噔咯噔的,宝顺的奶奶死了,最疼宝顺的奶奶死了。那老太太身体比奶奶还好咋会突然死了呢?难道真是娘造成的吗?安详忽然觉得没有了力气,这么说宝顺该要回来了?如今看来,别说自己为了娘已经嫁了二先生,就是没有这一枝节,陆家和王家也是恩怨难解了。还有这假肚子,宝顺该是伤心还是看不起我?我如今真真是个下贱的女人了。安详浑身又酸起来,她知道,她想宝顺了,只有思念的时候才会这般酸痛而痉挛。命运是如此折磨人。
二先生的手正抓着安详的胳膊,他不知为何她忽然变得沉重,整个人在下坠。“安详。”他一把抱起摇摇欲坠的安详,回头看了宝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