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详的第二孩子,也是男孩,二先生给孩子取名叫叔墨。
这段日子相对是安逸的,二先生不上班,他们仿佛过着与尘世隔绝的日子。从假装怀孕;从不知道如何是好到配合娘的月份遮遮掩掩;与二先生的突然结合。那时的安详经历娘的突然变故,她才17岁,她自己都没把自己当作大人,也没有时间和心理准备享受由女孩到女人这段幸福而煎熬的特殊时段,可从怀上叔墨到生下叔墨便不同了,一下子成熟了。二先生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两个人开启了真正的恋爱时光。安详才开始懂得一个事实,她已经爱上二先生。虽然这样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宝顺,可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正在改变。对宝顺是一种思念,说不明白是不是男女之情,但是对二先生的是情,是时时刻刻都想看着他,都想亲热的那种情。二先生跟所有男人不同,暖心,温润,而且举止文雅,在别人眼里他可能木讷又不解风情,可是安详喜欢,她觉得是命中注定的喜欢。安详没有读过书,她不能解释她喜欢二先生的原因,可她直白地认为,心和身体不会说谎。她只要想起二先生,那种身体上的敏感会骤然而起,很多亲热的画面火一样地燃烧,有时竟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安详问了奶奶,喜欢一个男人是不是总想跟他干那种事,奶奶一下哽住了,接着哈哈哈地笑起来。“对,就是想干那种事。”奶奶心里非常高兴,多直白的表达,安详的心终于给了二先生。二先生总是恰到好处地站在安详面前,总是心无旁骛地看着她,他说古文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他教安详识字写字时,情意绵绵,他就是她说先生。
整个孕期,安详和二先生形影不离,几乎没有离开旱河西。这次怀孕让安详心态平和许多,也愈加成熟,叔墨的到来,填补了安详对京墨的思念,甚至诸多怨言也没有了。梅氏常常坐在大门口,看着安详和二先生领着顶儿在河边玩,他们幸福,她也觉得无比幸福。
“安详,你娘为啥不跟我们玩儿?”顶儿问。
梅氏听习惯了顶儿这样说话。安详并不避讳娘,她似乎就想让娘听得见,你这个野孩子是绝对不能管我叫娘的。梅氏也不再认为安详在折磨她,随着顶儿红嘴白牙啥都会说了,她更加认为安详是对的。安详是很有耐心地教顶儿说话的,从顶儿叫妈起她就不厌其烦的纠正,让顶儿叫她安详;让顶儿叫梅氏“你娘”“安详她娘”;叫奶奶“老太太”;她不厌其烦地纠正顶儿叫“二先生”,直到她说的准确明白。而且连二贵她也不让顶儿叫什么,来酒房的河东的人,她就让顶儿直呼其名,包括安详叔叔家的人。安详的古怪在旱河东是出了名的,她就很少斯斯文文地叫人儿,她这样教孩子自然也没人说什么,就“随她妈”了怎么了。
“顶儿。”每次顶儿追问都是二先生来解围,二先生怕顶儿触怒安详,怕安详急了时不可收拾。二先生的语气,谁也听不出他是嗔怪,是怜惜,或者什么,他总是尾音转着拖着。“顶儿,顶儿过来。”
“二先生。”顶儿这样叫着,欢蹦乱跳地扑过去,她更喜欢二先生。
梅氏有时想,难道这段混乱的关系里,顶儿永远都不会正常地称呼长辈了吗?她认为是永远的,至少安详不愿把亲情关系整得更乱了。可能正是安详这样一种方式教顶儿说话,反而激发了顶儿的语言能力,她竟然会举一反三了,会分辨安详的意图,她的话也说的愈加完整,甚至能准确地运用好各种人称。
“安详她娘,安详不让我随便跟你说话,你管管你姑娘。”每次顶儿这样说,梅氏都很想开怀大笑,虽然她得忍着,她已不觉得心酸。
“老太太说我了,没事儿别上安详她娘这屋里来。”
梅氏看着顶儿贼溜溜地趴在门边,说完,贼溜溜地跑出去。在院子里,奶奶骂她“小王八蛋”,安详骂她“扒火铲子”,顶儿“叽叽喳喳”地笑着,嘴里欢喊着“二先生,你家安详骂我了”。
家里人都喜欢叔墨的,叔墨长得并不像京墨,他的眼睛像二先生,但更多的像陆家的人。顶儿不明白,叔墨为什么就能放在梅氏的炕上,有时梅氏疼爱地抱着他,眼里都是喜欢。老太太也稀罕叔墨,她总是用手摸叔墨的小鸡鸡,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安详的眼里都是叔墨,她无暇顾及顶儿了,也不用没事训斥顶儿了。男孩讨人喜欢应该与女孩不同,二贵把叔墨放在脖子上,扛着他院里院外地走着。
这一年,还有一个人经常往返在旱河两岸。梅氏有几次在大门口看着那个女人,她越来越瘦,脸色苍白,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小媳妇的水嫩。看她总是满脸的悲伤,行色匆匆,眼神戚慌,特别看见安详大着肚子的时候,她愈发悲伤了。这小媳妇太可怜了,梅氏想,她每次离去都抹着眼泪。
“二先生,宝义媳妇又来了。”二贵早晨在窗下喊道。
梅氏隔着窗子向外看去,大门的木格子里透出宝义媳妇瘦弱的身影。梅氏觉得这个女人很是让人心疼啊,两年了,她还是没有孩子。听说是想尽一切办法后,她突然有一天就跑到陆家找二先生来了,这一来,竟坚持了两年。眼瞅着安详又怀上了,从害小病到大了肚子,一直到生下叔墨,她都眼巴眼望地看着。
旱河东的人都说,王家这几年因为媳妇没有生孩子,忽然变得不那么豪横了,后继无人使老王头的霸道萎缩了。于是,也可想而知小枝在王家的处境。没有人知道宝顺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最新最确切的消息,时不时地有人都会传“宝顺今年会回来”的消息,可是传了几个今年,但他一直没有回来过。老王头去年逢人就说他要去兰州看孙子,说是宝顺生了儿子让他去,可是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侯家岗。有的人老了脾气秉性变得平和,有的人却是愈加暴躁。老王头则不同,他竟然变得喜怒无常,甚至更加不近人情了。
二贵的三婶儿说,老王头让宝义跟媳妇离婚,没孩子毕竟是大事。可是宝义不想离,所以总是挨爷爷的骂,王家这两年气氛可不好了。
“宝义媳妇,你回去吧,我们二先生不是啥病都能看,也不是给谁都看。”奶奶站在锅台跟前,手拄着锅台说。“我们二先生现在腿还有毛病,不就是那年打的吗?说老话儿,吃一百个豆还没有豆腥气儿吗?谁敢给你们老王家治病啊,再……”
“二奶奶,再也不能出那事儿了,那年怨我没敢说真话,冤枉了二先生,求二先生给我号号脉出个方子就行,好赖我都不埋怨。”小枝哀求道。
“你在哪听说我们二先生能号脉啊,这妇科他治不了,可不能瞎传!别抓走批斗啊。”奶奶急忙说道。“我们二先生有时神志不清。”
“现在河东都传,说二先生专门治疑难杂症,他一搭脉就知道哪有毛病了。”
“哎呀妈呀,这不是要我们二先生命嘛!我们二先生,可从不给人号脉。”奶奶故意惊讶地骂了一句,心里是喜悦的。此时她竟然想着如果再因为看病的事出事儿,她该如何为二先生善后。
“二奶奶,让二先生给我号号脉吧,我不出去说的。”小枝哭着说道。
“现在有病不是都找赤脚医生嘛,老孟大夫因为看病都挨斗了,济世堂现在都不给人看病,二先生万万不敢给你看的。”
小枝哭着走了。
宝义看着小枝从南边回来,眼睛红红的,站在大门口问:“咋的,又去找闫二傻子了?”
“别老叫人家闫二傻子。二先生不敢给我看,咋说人家也不给号脉。”小枝哭着走进院子,看见爷爷从烟囱脖子后走出来,吓得她急忙走进屋里。
胡八赖从腰街晃晃悠悠走来,他一看见宝义坐在大门口就凑了过来。“宝义,你媳妇从南桥回来啊,干啥去了?”
“没事儿。”
胡八赖眨巴眨巴眼睛,转了转眼珠,“你说你们跟老陆家的疙瘩,咋就解不开了呢。这仇结了好几辈儿。唉,这要不出事儿,你那孩子都能给你爷打酒了。”
宝义心里气忽然往上窜。“八哥,你帮我想个啥招,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宝义咬牙切齿地说。“八哥,你要是能帮我,我能让你上大队。”
“招不是没有,不知你敢不敢?”
“你说。”
“陆家阿囡,那年勾引过我,算不算作风不好?”胡八赖眼里闪着淫光。
“啥玩意儿!”宝义一呆,撇撇嘴看都不看胡八赖。“净扯蛋,那年你们打起来的事儿,我虽然小那我也记事儿。安详说你摸她娘,没用大棒子削你吗?还勾引你,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她能看上你?”
“操,母狗不调腚,公狗不呲牙,她不跟我摇尾巴我能摸她吗?你那时才多大,女人勾引男人是有暗号的,那胸脯子挺的,就是安详那小丫头片子,她啥也不懂,她知她娘想男人吗?守活寡那滋味多煎熬,你结婚了你就知道了吧,挺不住。她他妈还拿棍子打我。”
“陆家阿囡现在瘫着,张书记不让惹陆家,再说,动……瘫子胜之不武。”
“张书记现在没有权了。你看你这胆子有啥出息,你咋不随你爷呢,你爷当年骑着大马那是何等威风。这么多年想收拾她家都没法子下手,这不机会来了嘛。”胡八赖凑过来诡秘地说:“人家高家屯儿,把搞破鞋的女人,扒了上衣挂上破鞋游街,一天一天挂着大牌子在村头站着。”
“那我能不知道吗?可是,她……瘫着,咋游街,不行。”
“我有招。”
“别整出人命了。”宝义想了想翻了翻眼珠子。“要不,收拾安详吧,这安详又他妈生儿子了,我媳妇怀不上,都是闫老二坏的,这口气是真咽不下去。”
“收拾安详也中,她生完孩子,比阿囡还招人稀罕。”胡八赖狞笑着。“扒了上衣,让她挂大牌子,不不不,要不在她奶子上写字。”
“别胡来啊,阶级斗争不能胡来。”宝义说。“今天我去公社开会,明天,明天把安详抓来。”
“妥了。”
安详和二先生抱着叔墨去城里回来,刚走到大门口,顶儿跑出来大喊着:“安详,你娘让人抓走了。”
安详的心咯噔一下,急忙往东屋跑。“奶,你咋没拦着?他们凭啥抓我娘啊!瘫在家里犯啥法了。”
“我能拦住吗?都是民兵。”奶奶撇着嘴说。可是她心里在想,如果拼了命,也许他们带不走梅氏,可是,她不知怎么,当时就是想让他们带走她。“不能有啥事儿啊,他们能把个瘫子咋样啊。”
“到底因为啥事儿啊?我娘一天天在家。”
安详急忙跑到大队,几个民兵守着大门,咋说也不让进。这时胡八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是你?”
“是我咋的。安详我告诉你,我是看你有孩子吃奶,否则你这么闹,你也是同案犯,说白了,你还有脸作,你娘是替你遭罪的你知道不。”胡八赖盛气凌人地说,一脸的淫笑。“不是吹,我抓你跟玩儿似的。”
“啥同案犯?凭啥抓我,我娘犯啥案了?”
“你娘就是破鞋头子,那年你娘勾引我,你那时小你能懂男女那点儿事吗?你娘年轻守不住,她用胸脯子蹭我,结果你他妈的反咬一口说我摸你娘,还打我了,诬陷罪,你不是同案犯是啥?”
“那是……”
“你再说,再说立马把你也抓起来,你可劲儿说吧。”
安详心一凛,看着胡八赖不可一世的嘴脸,她忽然觉得不能硬碰硬了,这些人如今连大队书记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她了,他说到必然能做到。他们能把当年的事翻出来,就像随便把侯家三大人打死一样,他们当然真能找个理由抓她,那样的话家里孩子咋办?二先生当初被打那样不也没地方说理吗,她得回去想办法,安详知道说啥都没用了。可是娘不能说话不能走路都是装的,不知他们抓她要咋斗她,一旦露馅儿了,那就真的安上罪名了,会暴露孩子们的身世。孩子们的身世会牵出什还么来安详知道,这可怎么办呢?娘啊,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了,只能求老天保佑陆家了。
安详从大队急匆匆地往回赶的时候,在南桥遇见从陆家往回走的小枝。
“小枝,现在侯家岗你家宝义说了算,你回去问问他,抓一个瘫着的人啥能耐。”
“安详,我也刚刚听你奶说的,我回去问问。”
“小枝,你要是能救了我娘,我就让二先生给你号脉,然后去找老先生给你方子。”
“真的呀!”小枝眼里闪着希望。“那我回去求求宝义,你放心听信儿吧。”
第二天,梅氏果真被送了回来,可是,她是被抬着回来的。
七八个人从南桥飞奔而来,几个民兵像抬着一捆野蒿子。梅氏身上盖着一个破被单子,一只脚穿着鞋垂在木板子下悠荡着。后面跟着一帮惊恐的小孩子。把人抬到屋里,民兵像躲避瘟疫一样就走了,那些孩子也跟着民兵走了。安详不知娘是死是活,可她第一感觉娘这回可能是死了。梅氏的脸一点血色没有,死了一样的灰白,满头白发肮脏凌乱地披散着。梅氏还活着。安详爬上炕掀开被单,吓得“妈呀”一声。梅氏竟然光着身子什么也没穿,浑身脏兮兮的,腿好像在土地上爬过,让安详惊骇的是,她一眼就看见了娘血淋淋的胸脯。血,已经凝固成黑色,血渍像是重墨画在宣纸上的枯枝。她的大腿根处全是淤青。想着娘是装下肢没有知觉,不知他们怎么祸害了她,而她也许还要强装作没有任何知觉,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安详的心疼得挺不住,她放声大哭,拼着命嚎啕着,娘一定快要死了,她不敢看娘的脸,跪在身边匍匐着,她只能拼命地嚎哭。此时,梅氏睁开了眼睛,可她没有看安详,她的眼睛仿佛真的像最初装植物人那样茫然了。可是,没有睁眼睛时梅氏是平静的,可是一睁眼睛,她竟然死了一样绝望。安详心里那句话终是没有问出来,她知道问出来娘也不会回答的。再仔细看时,安详浑身开始痉挛,所有的筋都抽在一起,她攥着拳头也无法缓解浑身的颤抖,娘的两个乳房不单单是红肿青紫,像没有发好的黑面饼贴在胸脯上。安详看了半天不敢下手,她浑身跟着娘疼起来。
二先生在大门外就听见安详的哭声,他急忙走进来,一把把安详抱在怀里。
奶奶听安详的哭声不知怎么了,原以为梅氏回来就是没事了,这咋哭成这样。
“老太太,安详她娘身上全是血。”
奶奶急忙爬下地,趿拉着鞋走进西屋,手拄着炕沿看时,一时呆住了。
“阿囡,阿囡啊,这奶头……”
梅氏没有回应,依旧看着棚顶的某处,眼神死死的,绝望地瞪着。
“这些畜牲。”奶奶拿过棉花,蘸着酒擦了两下乳头上的血后,娘俩都惊呆了。
“娘……”安详哭喊着抱住奶奶。“这可怎么办?这帮牲口。”安详没想到,她开始还只是以为娘的乳房是被打坏的,或者遭受什么样的凌辱,或者被什么东西扎破的,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乳头是没有了,怎么能没有了呢。无法缓解的疼,使她夹紧了身体,忽然觉得胸脯也钻心地疼起来,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地停在娘的身体上方,不知摸哪里好,她大声哭喊着:“二先生咋办,我苦命的娘啊。”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二先生站在北窗下。
“这帮牲口,这帮畜牲!”奶奶心痛地看着梅氏,她往前大低着头仔细看时怆然惊呼:“这是……这是,吊了砖头啦?阿囡啊。”
“奶,说的啥话啊,啥叫……吊砖头啊?”
“这些人伤天害理,他们不会得好死的。”奶奶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奶奶是多少年不曾哭过了,儿子失踪后她再也不哭了,哭给谁看。“阿囡,娘是坑了你了,都怪娘把你留在陆家,阿囡啊。”老太太用棉花蘸着酒,继续颤抖地擦着乳房上的血。乳头确实没有了,伤口揪在一起,黑色的血渍糊在伤口上。她不敢用力,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奶奶怎么会一眼就看出,阿囡的乳头是被吊了砖头,什么叫吊砖头?
解放前,侯家岗曾经发生过一件骇人听闻的事。胡家大院里有个小媳妇,据说是与人私通抓了个正着了,被抓住后就遭到了胡家非人折磨。那小媳妇被扒去衣服,把两只乳头用绳子扎上,然后把绳子绕过房梁,再系上砖头吊着,一直吊到勒掉了乳头。那一夜小媳妇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凄厉至极,整个屯子都听见了她凄惨的哭喊声。小媳妇被休了,小媳妇娘家来人接时,胡家找安详爷爷去摆事儿,求了安详奶奶去帮着处理伤口,所以她永远记住了那小媳妇没有乳头的乳房。奶奶没想到都新社会了,梅氏竟然受到这种惨无人道的虐待。
晚上,梅氏开始发高烧。
奶奶坐在梅氏的炕上,她让安详和二先生领着孩子去了东屋。后半夜停电了,油灯在墙台上跳着,奶奶看着梅氏,想着阿囡14岁时的样子。这个偏得的闺女,她是稀罕的,向广当年苦苦哀求她,为了私心,也是想用阿囡冲喜,她下药逼阿囡嫁了向广,这些年奶奶常常矛盾。“阿囡啊,如果娘当年不是一念之差,不管把你嫁给谁,湖南人也好,侯家少爷也好,你可能都不会遭这样的大罪,娘是犯了大罪了。我的……阿囡啊,娘得了媳妇却丢了一个闺女。”奶奶喃喃着,说着竟泣不成声。灯忽然灭了,眼前依然是梅氏胸脯触目惊心的伤口,凝固成一团黑色。
梅氏痛苦地喘息着,黑暗中她忽然痛苦地说了一句。“是……上你吗?”
“啥?阿囡,阿囡……”奶奶一激灵,她俯下身子,耳朵贴在阿囡嘴上。“谁?”
“怎么……是你……”
“阿囡啊。”
阿囡微弱地抽噎着,“娘,我看见了……顶儿她……她……爸。”
奶奶的心揪在一起,“是谁?”她又问了一句,“是谁?”
“娘,让我……死……吧。”她哀哀地说。
“你死了,顶儿咋办?”奶奶伸手拢着梅氏的头发。“得活着,阿囡,是娘害了你。”
“他……他是……”阿囡的上下牙磕得咯咯直响。“你……怎么是你?”她哭道。
“到底是谁?”
“怎么,怎么是……你。”梅氏惊呼一声胡话,晕了过去。
“阿囡啊……阿……囡!”
被奶奶的呼喊惊醒,安详一时间吓得晕头转向,爬起来想着娘肯定不行了,她觉得娘这回真的死了。
东屋到西屋的距离是生与死的漫长,她摸着门,被门槛子绊倒了,也不知怎么走到西屋的。窗户蓝白,奶奶是一团黑影,娘躺的炕头黑乎乎一片。奶奶还在喊着,安详的两腿酸的拿不动脚,她不敢去确认,哭了一声“娘”就软软地跪在地上想着,娘终于走了,心里多少恨啊,你咋能这么走了,这真是太冤了。
“二先生,二先生。”奶奶看见安详瘫在地上,她只好大声喊着。
“我的娘啊……”
二先生突然像变了个人,飞快地跑了进来。把油灯点着后,他伸手搭在梅氏的手腕上,把脉后扶起安详,大声说:“无碍,无碍。”情急之下,二先生猛然想起老先生说过,救人时按揉内外关穴,他不慌不忙地揉着梅氏的手腕。
安详的喊声梅氏听得见,她像极速的流星一样向月亮飞去,她听见安详的喊声了,她猛地被拽了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梅氏觉得自己不是做梦,只是把一段刻骨铭心的深情压缩了,无数难忘的画面快速地在脑海中闪回。月光如银,柔风细柳,胭粉豆的香气弥漫着她的身体。她在旱河的上空极速飞过,两岸的野蒿郁郁葱葱,香蒲的缝隙里银光闪耀,远处的狗却叫得那么无聊又渴望。河水清脆地响着,发出让人按捺不住的暗涌声,她看见了那个高大的男人,朝思暮想的情人。他壮实的身体像鱼一样灵活,坚实的脊背闪着月色,他自在畅意地顺流而下。梅氏追着他,旱河水越来越黑,他的身体在水里闪着银光,翻滚起伏,顺流而下。他的双腿用力拍打出灿烂的水花,双臂流畅地划水,转头换气时,梅氏第一次清楚地看清了他的脸,她把自己定在了空中,定在黑黑的夜空里,这时她听见安详在哭,梅氏觉得被什么力量猛地拽了回来。
安详依然在哭。
“娘……”
梅氏睁开眼睛,那人回头的脸清晰地浮在眼前,怎么是你啊?一行泪水冰凉冰凉的。
“活过来了。”二先生继续揉着。
“阿囡……”奶奶虽然也想知道到底阿囡说的男人是谁,可她却不能当着安详和二先生面问,她也不忍再揭梅氏心头的伤疤。梅氏昏迷那一刻,这些年一直恨阿囡不死的念头,此刻带给奶奶的竟然是撕心裂肺的不舍和恐惧。
“娘,娘……”安详趴在炕沿上,伸手握住梅氏的手。
“咱们不哭!他们要整死咱们,咱们偏好好活着给他们看。阿囡,你娘我还活着,你不能死。”
梅氏想起顶儿,那个男人又回头看着她。怎么是你啊。
天终于亮了。
“安详,你娘活着。”顶儿起来了,她光着屁股走进西屋,趴在炕沿上,“老太太,我是来找你的。”
梅氏睁开眼睛看着顶儿,怎么会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