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司南的头像

司南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5/11
分享
《旱河》连载

第二十章 冒话儿

可能顶儿天生就是与众不同的,因她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顶儿会冒话儿时,她一直都冒出的是“爸”,这就跟大多数小孩子不同了,虽然也不知是不是在叫“爸”。奶奶说小孩子冒话儿先叫爸不好,怎么不好又说不明白。于是她每每叮嘱二先生,“顶儿叫爸,二先生你千万别答应。”这种说法当然有没有根据谁也不懂,或者奶奶有她的用意。梅氏听着顶儿有时冒出“爸”的音,特别是在哭的时候发出的很清晰,但却没有人答应,让她心里觉得心酸。她想象孩子的小表情,顶儿哭着哭着冒出“爸”的音来,听着像安详小时冒话儿一样让她惊喜。可是,这个家里似乎没有人为顶儿惊喜,以至于东西屋常常响着顶儿叫爸的单一声音,有时没完没了,又好像没日没夜。

二先生每每这时开心地笑着,他信了奶奶的话不敢答应,但是他对于这小孩子能冒出这么清晰的话来很是惊奇,他心里是欣喜的,他笑着看着顶儿,顶儿也总是瞪着眼睛看他。虽然不让答应,可是他觉得自己却然是爸爸了,他又想着京墨也许也这样冒话儿了。

安详也这样想。

天下着轻雪,细细的雪花,被风刮着斜斜地顺着一个方向急急地冲过来,仿佛不是从天上来的。

安详起早要去闫家看儿子,她给京墨做了厚棉衣,上次送的薄棉衣,还给老先生和小姑做了棉鞋。每次准备去看儿子她都从头几天就变得孩子般雀跃,嘴里哼着歌,脾气也不起急了。起早安详就兴奋得站不住脚了,忽然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她忘了自己是当妈的人,也忘了娘对她的伤害,忘了她如今是顶儿的妈,总是抑制不住地自己笑着。她也不避讳梅氏,笑着逗二先生几句撒娇的话,有时竟然做着很亲昵的举动,紧紧地贴着二先生的胸前,孩子似的仰着头,把嘴凑近二先生,大大方方地亲他的嘴,笑着说着含在嘴里的话,含糊不清的。二先生笑着,静静地任她亲近撒娇,他习惯安详的任何喜怒哀乐。

梅氏每次听见安详说要去看孩子,她不知什么滋味,心情复杂地坐在炕头倚着墙,看着忙忙活活的安详。有一个事实无法躲避,安详在忽视她,刻意地,让她知道的,她明目张胆的忽视着娘。让娘知道她的快乐是为了让娘内心有愧疚感;让娘知道她的内心痛苦是让娘感到罪恶。安详想让娘时时刻刻有负罪感,然后自我救赎,然后她再可怜她,为她难过,但一样也充满恨意。安详就是想这么矛盾地心疼娘,也折磨着娘。

安详顺便也要去医药商店给二先生购置一些中药。二先生已经很长时间不上班了,书法班已经被取消了,学校有时停课,旱河东还有中学的学生带着红袖标排着队喊着口号。

自从夏天奶奶闹了大队,现在确实没人敢来找二先生和陆家的麻烦了。大队书记说了,谁惹陆家谁自己对付老陆太太去,人们暗地里都传着陆寡妇有一趟神儿的传言。奶奶于是觉得,这样的传言是保护她陆家的法宝,于是愈发神叨起来,她不再窝在旱河西陆家院子里了,她猫着腰拄着拐棍游走在旱河西岸,倒叫河东的人总是觉得她无处不在一样,像个魂儿。

屯子里的人有个嘎咕病干吃药不好,有些疑难杂症最后没办法的,都会跑来央求二先生。奶奶就大着嗓门儿在东屋呵斥央求的人,嘴里骂着王家不是人,骂着屯子里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这接话的水平让人相信她有神相助,要不隔着一间房子和厨房,说话声音不大,这怎么就能让老太太知道呢?但是她并不制止二先生给人家开药,反而像是不在意的样子。奶奶心里其实在偷偷地高兴。二先生有病,他想教孩子写书法闫家都没拦着她怎能拦着,如今,二先生只要能诊断明白的病症,他就会开方子了,这一点一点地恢复咋不让人期待呢,也许陆家也会开医馆呢。

与去时的满怀期待不同,安详在汽车里一直强忍着泪水。

雪越下越大,大得不像雪了,像有多少人在撕扯棉絮,纷纷扬扬,人被大雪裹得步履艰难。安详在新站下车后,立刻坠入大雪之中,一路的悲伤被这漫天的飞雪瞬间缠绕着,挡在前面举步维艰,眼睛寻找不着家的方向,身体变得无比沉重。

京墨竟然能走几步了,安详惊讶于孩子长得如此之快,可是顶儿还不会走呢,她比京墨大的。京墨胖乎乎的,皮肤像安详一样白,神态却像二先生那样迷人而纯真。安详的眼睛钉在了儿子身上,她一遍一遍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可是同时顶儿也一次次突然冒出来,顶儿冒着“爸”的声音。京墨看着安详,眼里陌生又不情愿,身体一直在挣扎。小姑说京墨会叫“妈”了,小姑说的时候京墨正在安详怀里,那孩子为了挣脱安详而当真大声地喊了,张着两只小手喊“妈……妈妈……”。

安详的心一下子不跳了,呼吸也停了。一句想答应冲到嘴边却跟泪水一起咽了回去,没人答应啊,跟顶儿一样。

老先生已经不能下床走动了,他的腿被打坏了。“安详,告诉明礼,没有事尽量不要回来,你也,今后少回吧。”

安详还在想着京墨叫妈的事,“爷爷,我啥也不怕,我得看京墨,他都不认识我。”

“不是怕的事儿,只是京墨……唉!难为你了。”老先生说:“就是京墨的户口,将来在闫家会有影响,要不迁回侯家岗?”

安详的心咯噔一下,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可是我娘……”

“是啊,是啊。”爷爷没再继续说。

闫家的成分,原也没什么,如今又被提出来,老先生想到的是怕孩子也被牵连。恢复京墨的身份,如今看来也是不可能的。那会拔出萝卜带着泥,所有的事会再一次被翻出来。安详立刻想起前几天大道上游街的人,其中有个挂着大牌子的女人,竟然没有穿上衣,还挂着几只破鞋。

孩子稚嫩而清脆的喊声一直伴在雪花里,雪变得很黏,棉鞋底冻得冰疙瘩越来越厚,“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变了调,仿佛出现了幻听,夹杂着很多人的喘息,细听是从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地传来,穿过层层的雪到了身边。“妈,妈……”孩子喜悦地喊,清脆,稚嫩,安详被喊的实在走不动了,她顶着雪,拖着脚步,孩子的喊声由远而近。这雪兀自放肆地撕扯着,像羽毛编成的帘子垂在眼前抖着。眼前是京墨的小脸儿。京墨什么时间冒话儿的呢,安详想,他是不是也先叫的爸?孩子叫妈没人答应,这跟顶儿叫爸没人答应有啥不同呢?此后多少年,这两个孩子究竟要怎么办?恨娘但是必须保护娘,可……我的京墨多么无辜,我的儿子……多可怜。安详“呜呜呜”地哭出声,真是太委屈了,凭啥是我,凭啥我儿子要这么可怜,她憋得喘不上气来,围脖勒得要死一样,她撕扯开围脖,在雪地里踉踉跄跄地走,她开始大声嚎啕,走走停停,多少委屈都涌上心头,“凭啥,凭啥……呀?”她撞着雪,雪打着脸,眼睛被泪水和雪花糊住了,结了冰,雪沾在头巾上一层一层堆积,然后冻在眼皮上,混着眼泪沾在睫毛上,刺痛而麻木。安详走不动了,想起爹走的那年,想起自己被雪一层一层地掩埋,那时她不痛苦,只是想睡觉。可是现在,她只能大声地嚎哭,觉得多少人都对不起她,对不起京墨。安详摇晃着,疲惫地想躺下来,哭得好累,又走不出雪的包围。天越来越暗,猛然间,见一个人分开雪帘钻了进来,突然就站在了眼前。

“二先……生。”安详喃喃地哭道,泪眼模糊地看着二先生的大衣、帽子、围脖都是雪。“这么大的雪,腿也不好,你……来干啥呀?”

“咋……哭了?”

安详看着他的眼睛,忍回去的哭声再也忍不住,又大声哭了起来。“二先生,咱们京墨……京墨会叫妈了……”

二先生一把把安详抱在怀里,重复了一句“京墨会叫妈了”,他差一点说出“顶儿也会叫妈了”。

“以后咋办?顶儿……要是会叫妈了……咋办?”安详哭着说,“我不想给……顶儿当妈,我不想给顶儿当妈。“她觉得要被雪埋上了,肩头沉重,压得喘不上气来。此时天要黑了,雪越下越大,天好像被扯下来的棉花套,一点风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两个人的身上的雪越来越厚。天并不冷,二先生紧紧地抱着安详。眨眼之间,两人都白了。

顶儿看见安详进屋,笑呵呵地往炕边爬,可她被一条布袋子拴在窗户上,她左右爬着却无法挣脱。顶儿聪明,她不哭不闹也不拼命挣,她爬回了窗台跟前,竟把着窗台站了起来。然后,她试着松手,张着手向安详摇摇晃晃地走来,被布带扯倒,她“咯咯”笑着喊着:“妈”。爬起来继续走。

安详一动不动看着她一遍一遍走,她觉得惊心动魄,她也不知所措,顶儿在叫妈,顶儿啥时也会叫妈了?她悲哀地想。

“妈妈……”

安详忽然大声地吼道:“叫安详。”

“妈。”

“叫安详!”她拼命吼着。

顶儿趴在炕上,她不喊了,瞪着大眼睛看着安详。

奶奶把身子转到炕里,她不忍看浑身是雪的安详,也不忍听她大声纠正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她知道安详的怒火在哪里,既对她也对她娘,“哼,跟个孩子……”

梅氏听着安详怒气冲天的声音,含在嗓子里咬牙切齿地吼着,即使看不见表情也知道她此时的样子,梅氏使劲倚着墙听着,安详好像哭了,她想。梅氏用后脑勺不停地撞着墙,这一声妈,她在心里答应着,哀求着,安详,别这样安详,我的孩子啊……你终于用这样的方式直接地伤害了我,你终于无情地剥夺了顶儿叫妈的权利。以后,怎么办呢?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