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晚饭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光线斜斜地洒在炕稍的老柜子上,红漆斑驳,两床被子褪了色,枕头的方顶子的银线闪着光。
屋里有些透不过气来,老王头坐在炕头看着北炕的幔子,此时那深蓝的大布上停留一道夕阳的光很强,把蓝布照得白了,还有几道虚光薄薄的,像一层纱。幔子把北窗遮得严严实实。屋子此时看着缩小了一半,就像蒙在眼皮上,让他觉得,心口窝和鼻子像被堵住了一样喘不上气来。老王头咬牙叹了一口长气,唉!以为再有两三个月就能抱上重孙了呢,谁能想到,孩子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这真是旧怨未了又添新恨啊,跟老陆家的血海深仇,真是不共戴天了啊。
凤坤喜欢编筐编篓,用柳条编的“虚笼”更是像样。昨夜在河沟里下了“虚笼”,起早倒了半水桶小鱼,挑几条大的“鲫瓜子”给小枝熬汤,小鱼小虾晒了干鱼,晚上炖了鱼酱。有了下酒菜,几杯酒下肚,老王头每次端起酒杯便喝得果断带着火气,嘴里发出了“嗞嘎”一声,蹾酒杯的声音就像突然急眼了一样,“啪”的一声。
每每这个时候,家人都不敢出声了。王家的女人不兴上男人的桌,宝顺的两个妹妹在西屋吃饭,宝顺他妈听见杯碗的摔声急忙跑到外屋,不安地站在灶旁听声。
宝义这两天也是憋闷,先是抓二先生打算往县里送没送成,后批斗安详奶奶又这么不了了之,领导们都怕惹事儿。媳妇还坐着小月子,人也很悲伤身体又虚弱。孩子没了心里都憋屈又窝火。这几天,他更怕爷爷跟他提这事儿,过年时夸下海口,说联手胡八赖在陆家酒上做点文章,结果没有机会下手。陆家的酒大多在供销社销售,公家的事儿弄不好大队会干预,不会看着不管的,再说,旱河两岸喝陆家酒这些年了,人们是认可的。小枝的臭水疙瘩感染,宝义心里明镜似的跟二先生没关系,应该是头一天用针挑破了,抹了爷爷的药酒,而且稻田地又刚刚扬了化肥,这几个环节都可能造成感染,唯独不会是闫二先生的药膏的。那个闫老二有什么病呢?为啥在公社不吃不喝还胡说八道,看着疯疯癫癫。公社怕闹出人命,不得不放了他,可他回家又不疯了。这一点宝义琢磨不明白,闫二先生可能是装疯,要不安详为啥嫁个疯子?侯家三大人死了,这几天批斗会开得少了,到底还有啥招对付陆家呢?
“小二,跟老陆家的账还打算咋整啊?听说,你们把老寡妇也放了?”
“陆寡妇那腰都要两头扣一头了,民兵都不敢去动她。”凤坤说。
“都是些完犊子货!操他祖宗的,连个老太太都整不了。她男人当年就是穆仁智,是地主狗腿子,咋不能斗?”老王头把筷子一摔,捻着胡子盯着宝义。“咋的,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去当屁放了?”
“爹,别使劲吵了,小枝……坐月子呢。”
“你他妈了个……”一句话把老王头说急眼了,他一伸腿,一脚把桌子卷到炕下,盘子碗“哗啦啦”地掉到地上。
宝义一动没动,他盯着北炕的幔子,桌子翻下去时他本能地端起饭碗站起来,筷子也端着。凤坤闪身站在地上,举着筷子愣了半天,看着一地的碎片和饭菜,他面无表情,伸手拎起饭桌走了出去。
“给没给宝顺写信?告没告诉他陆家那丫头都生了孩子了?”老王头大声问道。“你奶咋死的,谁能给老子出这口恶气?”
“写了。”凤坤在外屋应道。“写了。”
“闫家二小子还能继续教书,他凭啥在侯家岗当先生?瞅瞅你们这点能耐,他闫家跟三大人比不他妈一样吗?老侯家兴田都挨斗呢,他咋滴!斗他!为我重孙子也斗死他。”
宝顺妈进来扫碎碗碴,大气儿也不敢出,憋了好几天,她对凤坤也不敢说出来。这是个懦弱的女人,那药膏不会有问题,她已经用了好几天,问题也许出在老爷子的药酒上,她想,但谁敢这么说啊。
“我明个就去公社,闫家成分不好,闫家老二凭啥在侯家岗教学生,谁他妈了巴子信着他了?本乡本土的侯家都信不着还信他资本家小崽子?”老王头可着嗓门喊着,竟然说得在理。
“爹,晚上让宝义去找治保主任,如今小学校长也撤职了,公安也被撸了。”
“多联合几家人,胡八赖他们,这帮杂种,非得把陆家整倒灶了不可!”
凤坤进来站在炕沿边“哎哎”地答应着,拿起烟袋一边装烟一边说:“还不敢跟宝顺说陆家丫头的事儿,怕他请假回来,上次不是说在兰州学习吗?正是进步的时候不能出岔子。爹……”凤坤点着烟递过去,“爹,咱们老大还正进步呢。”
“对对对,别耽误他进步,别说别说,还能进步。”老王头一听忽然笑了两声,身体也不僵着了,吧嗒吧嗒抽着烟。
宝义端着饭碗讷讷地走了出去。宝义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他明白,以爷爷的脾气,如果不把陆家斗倒了,他到死都不会甘心。现在,只能拿闫老二开刀了。
转过一天,教室里闹哄哄的,学生又有好几个请假的,不明原因地就不来了。
接着,二先生果真被通知跟侯兴田一起,每天课间要站在大钟下,每次都得任工友在他头顶上敲完钟才能离开。
“打倒恶霸地主侯兴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侯兴田依旧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他更瘦了,目光呆滞,总像极恐惧的样子却不敢四下看。二先生静静地紧挨着侯兴田站着,他听着旱河的流水声缓慢而犹豫不决;他听着侯兴田重复着一样的话;一遍又一遍。可是没有人让他怎么说,他也不知该说啥,他记熟了侯兴田说的。孩子们也想跑去听二先生说的啥,孩子们依样学着:归去来兮,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孩子们谁也记不全二先生说的口号。
可是二先生最怕的,是敲钟,每次他都是震耳欲聋,每次都是爆炸声,然后,他会好几个小时听不见任何声音,大脑进入一种真空状态。他觉得自己死去,又觉得活着,他必须完全恢复过来后才一步一步向家走去。
二先生开始做噩梦了。
供销社的刘经理点货的时候,发现二贵好几天没来送酒了,这在以往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陆家送酒的时间雷打不变,这是为什么。供销社一共就两个人,刘经理不是侯家岗人,他家在滴水湖,另一个卖货员姓田,外号叫“田大甩”。
“田大甩,你咋不去陆家看看咋回事儿,这酒缸都见底儿了,咋回事儿啊。”
“刘经理,陆家出事儿了,估计不能再烧酒了,不行就得去县糖酒公司进酒。”
“那啥意思,出啥事儿了?”
“听说县中医院闫老大夫那啥了,所以好像陆家二先生也跟着那啥了。我儿子说了,二先生最近天天下课站在大钟下,就是跟侯兴田一样那啥……”田大甩小声对刘经理说,他也说不明白二先生和侯兴田具体犯了啥事儿,反正天天那啥。
“二先生犯事儿陆家就不送酒了吗?我得找大队问问,这卖啥呀,陆家烧酒是挣公分的,他们自己咋能说不烧就不烧了?”
大队部跟供销社挨着,刘经理一出大门,就看见大队门口正围着一帮人,走进去一看,院子中间坐个老太太,这不是老陆太太嘛。
安详奶奶头发枯白而散乱,头顶露着深红的头皮,看着像瘀血的肉皮。她盘腿坐在地上,用力地拄着拐棍儿,那只黢黑的手紧紧地攥着,仿佛一撒手,人就会跟拐棍儿一起倒下一样。奶奶上身穿着白市布斜襟大布衫,干干净净的像窗户下用白布蒙着的酱缸。走近一看,她光着一只脚丫子,那鞋竟坐在屁股底下。
“安详奶奶,你这是……”刘经理走到跟前。“咋的了?”
“谁?听动静……是不那谁,合(作)社刘经理。”奶奶费劲地抬着头,脖子用力梗着,越抬头下巴反而随着身体越低到了地上。“呵呵呵,看鞋就知道,是刘经理你了。”奶奶低声笑着,然后勾了几下脚趾头,嘴里嘟哝着:“侯家岗谁有你刘经理这样式儿的透笼鞋。”
刘经理挪了一下鞋,他穿着棕色塑料凉鞋。“安详奶奶,我扶你起来吧,咋坐这了呐。”刘经理弯腰扶着老太太的胳膊。“还有,这些天咋不送酒了呢?”
老太太顺势撅起屁股站了起来,把脚伸进那只被坐扁了的布鞋里。“刘经理,你是不知道啊。我们家二先生,无缘无故,遭了冤枉了,先是打的腿瘸没人管,牙都打掉了好几个啊,熊人没有这么的呀。我们家二先生,那可没挣侯家岗工资啊,我们不要钱教书是走资本主义,那你们大队,都他妈的是不是资本主义?唵?一个个他妈的人模狗样的,给我装个屁啊,滚出一个带嘴的。”奶奶的声音铿锵有力,语速越来越慢,有节奏,掷地有声。
大队通讯员这时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他今年也已经近七十岁了,还没等走到安详奶奶跟前,奶奶也没看见他的鞋更不用说看他的脸,就恶叨叨地说:“咋的通讯员?书记让你倚老卖老把我整回旱河西是不,吹牛X吧,他说别让我赖上,说怕我死这院子里还得发送我是不?他真他娘的不是人种,满嘴他妈的喷粪。”
安详奶奶本来嗓门就高,这样一口气喊出来这些话倒是一气呵成,像说书的贯口一样。那话撞到地面四下冲出去,听到的人着实都目瞪口呆了,通讯员惊呆了,傻愣愣地僵在门口不知怎么接话。
“操他妈的,这老妖怪真成精了!”屋里张书记瞪着眼睛站在窗前,跟身边人小声骂了一句。“她咋知道的?”
“你他妈才成精了,谁是老妖怪!你骂谁妈,你他妈多大点岁数没老没少,你他娘的再骂一句?”
通讯员回头瞅向屋里,他只看见书记几个人站在窗前,窗户还是关着的,他当然听不见谁说了什么,更不知书记真的骂了陆寡妇。屋里人那才叫真的整蒙圈了,看书记惊诧的表情这是又说对了,这么点儿声那老太太怎么听见的,这不是成精了,这是通神了。更多的人不知屋里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老太太跟谁叫阵。刘经理听老太太突然骂上人了,他也不知是骂谁,自己也没说什么犯歹的话啊,他把手倏地抽了出来,看看屋里又看看院外,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着老陆太太,都闭着嘴。
“赶紧的,赶紧他妈的送闫二先生回河西,谁他妈的出的损招,没事儿惹这老妖怪干啥!”书记捂着嘴,恶狠狠地说,眼睛盯着安详奶奶。
只听老太太接着就说:“你算说对了!谁他妈的出的损招?没事儿惹我老妖怪,我他妈……让他毛都不剩。”
张书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再也不敢说话了。通讯员不知是往前走还是回屋,只好回头看着窗子。张书记咬着牙忽然起身儿,嘴里骂着不敢出声,伸手拿起笔在纸上写着,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笔划都被这老妖怪弄明白了。他让人把纸条拿给通讯员,上面写着“老叔你千万别念出声。你给刘经理看看,然后你和刘经理说点好话送老陆太太回家。然后说我说的,去小学马上送闫二先生回家。多说好话,药费好说,啥都好说。”
通讯员懵呼呼地看完纸上的字走上前,把纸条在奶奶头顶上递给刘经理,摇着脑袋,把手指头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刘经理看着纸,望着屋里人影绰绰,都闭着嘴跟他摆着手,他也有点懵,不知道怎么突然像是演“反特片”里特务接头一样。
院子里都不说话,远处传来赶牲口的吆喝,小学操场里孩子们正在练敲鼓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院外树上的家雀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太阳正在头顶上,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天还是很热。
张书记不知通讯员跟刘经理咋还不走,可是他不敢说话,也怕别人说话。张书记像个陀螺,在窗户跟前左转右转,把食指竖在嘴上使着演色嘘着,然后冲着傻愣着的刘经理和通讯员这边摆着手,让他们赶紧离去。
“安详奶奶,我负责去学校接二先生,然后负责把他送回家。书记的意思,二先生的腿既然伤着了,就改养好再上班,反正要放暑假了,药费大队给报,啥都能解决,你还有啥要求,定让你们满意。”通讯员看着刘经理使着眼色。
“对对,我再去看看安详,也看看酒,书记答应了,啥都……”
“操他八辈祖宗,没事儿惹我老妖怪,出损招,做损!老王家再惹我试试,让他断子绝孙。”奶奶借坡下驴,一边往外走,一边可着嗓门大骂。“整个侯家岗,都起臭水疙瘩,要不是我们二先生,都他妈咔咔挠遭罪呢,结果,把我们赖上了,丧尽天良,狼心狗肺。”
屋里人听得真切,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谁也不敢先开口,挤在窗前看着三个人往大门外走,一直看到没影了,张书记长舒一口气,“真他奶奶的邪了门儿了,我就说了几句,我……”他没敢骂出来,翘着脚还是往大门外看着。
老太太大猫着腰,并不看路,慢慢悠悠地走着,那只鞋没有提,一直趿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