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雨水大,还没到汛期旱河就涨水了,水涨得莫名其妙,裹着泥沙黄浆浆的,水后来平槽了,旱河两岸的农田也上水了。县里来人勘测旱河的河道和水势,正是挂锄的时候,人们跟着勘测的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地走,这情景让人想起1947年,那年旱河形成。
声势浩大的修渠工程开始了,别的大队也都派来了民工。旱河下游入松花江,那么要开通的正是上游。上游如果往南,一直到南天门就顶到山下,要是往东拐则是第二松花江松沐灌区。旱河两岸每天浩浩荡荡的民工,忽然热闹起来,可是陆家的院子却莫名安静,酒也不卖,大门也不怎么开,好像没有人一样。
“哎哎,刚刚我去陆寡妇家喝水,你说奇怪不,阿囡没了呢?”说话的是二贵的三婶儿。
“啥话这是,啥叫阿囡没了?”女人们凑到一起,渐渐地男人也凑过来。
奶奶这会儿正坐在门口,岸边一堆人欻欻咕咕的,她大概是能听见的,她知道人们回头回脑地看向陆家,他们在说阿囡和安详。
“还有个事儿,安详是几月份儿的月子,咋还没猫下呢。”
“还真是,安详的肚子好像有两年了,咋像一直就那么大肚子,到底几月的啊?”
“人家新媳妇肚子都好算,满打满算从洞房那天晚上算,这安详的肚子,谁知啥时种的,从哪天算你说说?”
“从闫二先生来那天晚上。”有人一说,人们嘻嘻哈哈地笑得不怀好意,笑得没完没了。
“闫家老二来那天啊,我正好在旱河东拉锁链买酒,好像是冬月,不就是阿囡在老王家昏过去那天吗?”
“这安详吧也邪门,多俊的大姑娘,咋就挺不住呢。”胡八赖蹲在河边说。“跟她娘阿囡一个样,就是骚,女人骚就忍不了那事儿。”
“要我看她那肚子,就不是冬月有的。”胡八赖媳妇说。“老王太太死那天,我不也跟着去陆家了吗?应该是小年儿那天吧,那都显怀了,显怀得三个月吧,哼,随她娘,勾仨搭四的,没男人就刺挠,啧啧。闫家老二懵呼呼的懂啥,定是安详硬贴乎硬往被窝钻。”
“硬贴乎硬钻被窝那玩意儿也得硬啊,要不安详咋贴他也干不上啊。”
人们哄笑起来。奶奶也笑了,越他妈瞎议论越好,就得让你们扯不清。
“那就是闫老二以前也来过?妈呀,那时安详成人了吗就能干那事儿?没成人时能不能干?真便宜了那二傻子,老牛吃嫩草,艳福不浅啊。”
“别跑题儿,谁说说阿囡哪去了?”
“陆寡妇是老妖怪,猫着腰看不着天儿能活这么多年,神叨叨的,把个活死人整哪去了?”
“安详肚子里的备不住是哪吒,得怀三年。”
“哎我才想起来,前几天安详跟闫二先生出门儿了。”
奶奶站起来晃晃悠悠回了屋,伏天酒坊歇伏,院子里静悄悄的。说我是老妖怪?嘿嘿!奶奶自己笑出了声。妖怪的能耐就是上天入地,神不知鬼不觉,奶奶觉得她可能真是。梅氏眼看就足月的时候,说多少狠话也抵挡不住安详的恳求。安详有预感,奶奶一定得掐死那孩子,她也确实那样打算的,她必须保安详的孩子。
“奶,我娘是苦命人,要是因我的孩子要了她孩子的命,安详后半辈子咋活?再说,二先生说那是犯法的。”
“犯法?以前寡妇生孩子都这么掐死扔乱死岗子了,谁犯法了?”奶奶啧啧着,把烟袋锅磕了两下炕沿,一口唾沫“呸”的一声,吐到墙根儿底下。
“二先生说是犯法,二先生懂。”
“就算那样,那也不能留那野种不要你的孩子呀,那咋对得起闫家。挨饿那几年,要不是闫家送来粮食,咱们陆家早都挑灶了。”
“奶,那你说咋整,别怪我娘了,是我啥也不明白,不跟二先生同房就不会有这孩子。”安详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哭了,心里是真的乱得狠,觉得老天为啥这样难为人。
“不跟二先生这野种咋留下?安详,你也是双身子,你起来,一会儿二先生赶上又吓犯病了。”奶奶缓和了口气。“要不,我去趟闫家?”
奶奶之所以决定去闫家,她觉得事到如今只能跟老先生合盘托出了。安详说的也是,一命换一命说好说,要是真犯了法还得去蹲风眼儿,说不定还连累家里人,结局也一定大白于天下,磕碜一样得丢。
那天二先生回来竟带了汽车来,半夜就先把梅氏拉走了。
因为娘俩大约差一个月左右生,老先生最后跟安详奶奶订好,让安详也提早来了医院。
梅氏生了个女孩,安详生了男孩,女孩揽月了,男孩提前了,所以实际出生时间只差了九天。
后来,人们又看见了那辆大汽车停在了陆家门口,那辆车又把陆家的草房挡得严严实实。
来陆家给安详下奶的人,看见梅氏竟然能“坐”着了,而且看上去好了很多,能听明白话,能笑了。
“阿囡呀,你这是在城里治好了病啦。”二贵的三婶儿惊讶地喊道。“阿囡,你这头发咋整的,啥时变成白毛女了?”
梅氏微笑着点点头,梅氏胖了一些却比从前更好看了,她倚着墙坐在炕头,头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人老了都怕头发变白,可是梅氏的满头白发却使她脸色红润,笑眼迷离,别有风韵。
“阿囡,你还是不能说话呀?腿也不好使啊?这头发闪着光咋这好看呢,你这肉皮儿都能掐出水儿来。你当姥啦,你说你还这么年轻就抱外孙女了。”
梅氏穿着花袄罩,胸前撑得胀鼓鼓的。
“你看你这奶子溜鼓溜鼓的,你看我们都瘪成啥样了,就这么耷拉着,好看的地方咋都让你长去了。”她拍着软塌塌的胸脯子说。
梅氏抿嘴笑着。
孩子在东屋奶奶的炕上,人们看过安详后去东屋看孩子。
梅氏听着人们也在夸着那个孩子。多好看的丫头啊,虽然不那么像安详,眼睛没有安详大,皮肤却是粉嫩,这小丫头没满月呢,别家孩子一脸胎毛像小猴子,这孩子咋就像瓷娃娃一样透亮。婆婆低声笑着,那声音低沉而苍老,嗓子里含着痰呼哒呼哒地响,笑得勉强又阴森。梅氏想起安详出生时,小脸又黑又红毛茸茸的,脸上堆着褶子,大眼睛不一会儿就睁开了,哭声清脆响亮。想起婆婆进屋兴冲冲地说二先生给孩子起名了,叫安详,梅氏当时十分喜欢。
梅氏看着里屋,安详躺在里屋,二先生正在给她热敷乳房。安详一定非常难过,给孩子吃奶时她鼻子使劲喘息着,她得多想她的孩子啊,出院时她悲痛欲绝,上车时哭得说不出话来,一路上一直哭。安详坚持在闫家等到奶水下来,她坚持给她的孩子吃第一口奶才回来的。
“二婶子,孩子起没起名呢?你们家二先生可会起名了。”
“起了。”奶奶大声说道,因为压抑半天了,这俩字竟咳出一口浓痰,她带着恨意吐了出去。
“叫啥啊?快说我听听。”
“顶儿。”婆婆故意很大声地说,以梅氏能听见的音量。她就是让梅氏听得见。
“顶……儿。”
“不是你那样叫的。”奶奶沙哑着嗓子,却是高亢有力。“顶儿。”
梅氏听见了,她呆呆地望着北窗,我的孩子叫顶儿,是儿化音顶儿,婆婆说的短促又果断。梅氏苦笑着,把涌出的泪水生生化在眼珠里,她感觉到泪水的滚烫与热辣。这个时候不能眨眼,眨眼的话泪就淌出来了。梅氏满脸笑意,我是姥姥了,似乎也不该埋怨,最初渴求的不就是能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吗?我的顶儿啊。
奶奶的声音足够大,安详也听见了顶儿这个名字,被胀奶折磨得胸口好像抱着要爆开的两个火球,肉皮薄得透着根根青蓝色的血管,奶核随时要撑破它,火辣辣的疼痛正向腋窝蔓延,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胸口也发烧。
“二先生。”
二先生也听见了“顶儿”,他知道安详为啥喊他。他按照医院妇科大夫交代的,轻轻地给安详揉着,看着安详的眼睛。“起名?”
安详疼得嘶嘶哈哈,这名字有点过分,毕竟是女孩子,可她忽然又不想给这顶儿起名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她凭什么让二先生起名字,她配吗?奶奶是对的,来历不明的孩子如今名正言顺了,可我的孩子却与我不得不分开了。为啥让我娘装病害了我一辈子,叫个顶儿不行吗?奶奶是对的,我要时时刻刻让娘知道,这孩子就是冒名顶替,就是时时提醒娘明白一个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她是姥姥。
“顶儿,就叫陆顶儿,闫她也不许姓。”
二先生知道这不是安详的本意,可是安详在坐月子,她不可以再哭了,她想他们的孩子,她需要抚慰。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摇镜则不得为明,摇衡则不得为正。”
梅氏盯着北窗,想着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