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发现是梦,确定是梦,宝义已经是一身的虚汗,他觉得,好像压根儿没有睡过一样清醒。梦跟现实一样,他还跟小时候一样,一直依赖梦给他快感,又悲伤梦醒后的思念和无耻。
他梦到阿囡。
“阿囡,你有多疼我就有多疼,我是多想梦见你啊,我是多么想你。”他的嘴唇颤抖,无声地说。“我是混蛋。”
梦里的阿囡笑着,一丝不挂的身体在河岸上走来走去,依然是那样虚幻的美丽。
北窗正对着眼睛,淡淡的青白窗口,后园子里的几垄苞米还没来得及割倒,被风刮得“哗啦哗啦”地乱响着。宝义从来没有这么在意过老秋的苞米叶子声,秋天不就该是这样的声音吗,可此时他却认真地听起这声音来。一场轻霜过去了,苞米叶子响的无聊又不安心,似乎无精打采,又好像是怨天尤人,原来,这缓慢的声音带给人的竟还有如此难忍的落寞和惆怅。青春期是一时的冲动,然而他的冲动是有代价的。宝义一直无耻地以为,既然阿囡不知他是谁就不用怕了,所以,他一直心安理得,阿囡就是他青春期放纵的无畏和不舍。年少无知谁不犯错,神不知鬼不觉的神秘情事使他常常窃喜和侥幸,阿囡满足了他对男女情爱的所有想象和渴求,但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对她用了情的。与梅氏的刻骨铭心恰恰相反,宝义并不认为他们这是爱情,他也不懂什么是爱情,名正言顺的夫妻生儿育女应该是爱情吧?他们这算什么,只是偷了,就是偷了,没有用情。
宝义看着躺在身边的小枝。那天开会回来,一到家就听小枝说胡八赖领人抓的人是阿囡,他没想到自己怎么忽然那么紧张,紧张的要疯了一样,此时再想起来依然是那样的紧张,这是他从没体会到的一种恐惧和担心。那年阿囡昏倒在他家西屋他也不是这样,那次他还恨她了,可这是怎么了,他觉得心疼。当他看见阿囡鲜血淋淋的身体时他心疼得想不顾一切,甚至想到必须杀了胡八赖报仇。宝义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原来他对阿囡是动了情的,这是爱情吧?
侯家岗的房子南窗都比北窗宽,北窗是小窗口。因为炕边落着深蓝色的幔子,宝义觉得他好像是陷进深深的洞底绝望时看见了洞口,绝望使他憋得喘不上气来。宝义不眨眼睛瞪着那窄窄的窗格子,夜色白得像旱河上的月色。“下弦月,下下下”,阿囡哑哑地说。宝义知道,今夜就是下弦月,他慢慢地攥着被子,慢慢地堵住了嘴,身体僵硬地蜷缩着,蜷得浑身疼痛难忍,心像针扎的一样,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觉得说不出的委屈,又觉得蚀骨般思念和悔恨。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你还不知应该恨的是我吧?”宝义的眼前,阿囡的胸脯血迹斑斑。
第一次认真地看阿囡,其实就是安详跟胡八赖打仗那年。之前河东的男人女人没事就提起阿囡,说阿囡怎么这么好看,说她走路时的屁股,说她迎风时的胸脯,说她的皮肤和嘴唇。那些男人形容阿囡的白,他们说什么是白,说“高山雪空膛冰大姑娘屁股扒皮葱”最白,宝义开始想着那是怎样的白,想着阿囡的屁股一定白得像新鲜温热的水豆腐。宝义特意去给爷爷打酒,他第一次看女人看得心跳了,浑身麻麻酥酥,忽然就没有劲儿了,小孩子不知这感觉是什么,心里慌张却又舒舒服服地欢跳。他觉得舒服的要命,他的第一次勃起是因为阿囡的嘴唇,红,湿湿的。
阿囡是安详她娘啊,安详她娘真好看。他那年十三岁,总想着看到阿囡。再以后阿囡不怎么来河东了,宝义反复重复那天身体的舒服感觉,每次他都没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反应令他更加想看见阿囡。哥从小就喜欢安详,可是宝义并不喜欢她,他总觉得安详对人冷冷的,有时还不讲理,眼睛大却总是使劲瞪着,长得好看却不招人稀罕。安详要么不说话,说话就很横,有时还愿意骂人,大声叫喊,有时还动手打人。宝顺总说,安详从小没有爹,她必须用那样的厉害劲儿保护自己,她跟她奶学烧酒,她要像男孩子一样,其实安详很柔弱。哥说的也许没有错,宝义觉得安详在哥面前,就是像绵羊那样温顺柔弱的。
阿囡那年被胡八赖那虎媳妇把衣服撕扯坏了,她狼狈得让人心疼,狼狈得一直护着胸口,头发扯得凌乱。后来她拉着车子从宝义家门前大道走过,人们都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指指点点,就是没人帮她们。她的扣子被拽掉好几颗,她把衣角系在了一起,可她推着车子恰恰令她弯腰拉车的姿势,露出了里面碎花内衣,碎花平纹布的颜色,像忽然开晴的天空。白底淡蓝色的花,虽然贴身很紧,可是乳房的形状鼓鼓地垂着,颤动着,领口露着白而且细嫩的乳沟。三十几岁的阿囡跟屯子里的年轻嫂子婶子们不一样,宝义那时认为,他说不明白为什么同是女人阿囡长得神秘,对,就是美得神秘而惊心动魄。屯子里哪个妈妈不生四五个孩子,甚至更多,孩子多的女人像漏气的气球,干瘪着没有生气,可她只生了安详,她既像大姑娘一样羞涩,又有着年轻妈妈的万种风情,水嫩的能掐出水来。她的眼睛从不看人儿,她把身体包裹得说不出的神秘感来,却无法掩藏她的美和动人。屯子里那些女人一个接一个地生着孩子,生完了孩子走路都不好好走了,两条腿随意地迈着,腿也不夹紧,屁股的肉软塌塌地颤着,鞋随便趿拉着,裤子肥,裤裆一堆褶子使屁股也显得松垮而难看。这些曾经也是紧致的女人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扁扁的,看着她们总是让人想起老母猪的肚皮和奶子。她们穿着抽抽巴巴的花布衫,猫腰时不遮不挡就能看见整个不干净的胸脯,两个憋憋的乳房挂在胸脯上悠悠荡荡,乳晕肮脏而难看。她们不穿阿囡这样好看透亮的内衣了,她们松垮垮的泛黄的背心上,一圈一圈的奶渍和汗渍,有的像抹布一样黑乎乎的。没有了羞涩感她们就失去了女人的美,随便在男人面前奶孩子,肚皮松溻溻地随便鼓在裤腰下,露出时像发面发出盆了一样淌下来。生完孩子的奶子全都不神秘了,衣服当众撩开,脸不红不白,不躲不闪。她们的笑随意而夸张,脏话说得细致,不堪入耳。阿囡不一样,她常年穿着男人的大布衫子,宝义总是想着她的奶子一定又白又大,小肚子光滑嫩白,阿囡大肥裤子扎着裤腿,无冬历夏包着花头巾,即便那样子打扮,她个子高高的,脸和脖子的皮肤更是藏不住,无论怎么包裹依然挡不住她的好看。
十几岁的宝义还不懂欣赏女人的生动和风情,可是安详她娘贴身儿的碎花内衣裹着的胸脯,他看见一回就忘不了了。他每次想起那画面就想着那定是软乎乎的,这心思总是忽然就有了,想得身子酸软,怎么也控制不住那冲动,梦里也是。阿囡跟老爷们儿一样的穿戴,可是怎么就藏不住她的细腰和好看的屁股呢。宝义常常想着她的屁股,他的第一次高潮给了一个偷窥阿囡的梦,梦里,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奶头嫩粉色,屁股圆而白,小肚子平平的,还有两条白白的腿和脚丫,他忍着看着,最后射出他人生的第一次精液。
那样的梦宝义做过无数次,沿着旱河西岸,阿囡在月光下一件一件把自己脱光,阿囡真白啊,她的身子闪着银光,她总是认真地抚摸自己,让宝义每次醒来都认定,她的乳房是活的,像捂不住要飞的白鸽子那般。
宝顺当兵走后,宝义辍学下地干活。歇气儿的时候,男人们常常冲着河西随便说起阿囡,随便说着阿囡的身子,每天地头歇气儿都有滋有味地说几遍。宝义喜欢听他们说,他们说的事情他还没有做过,可是那些话让人想入非非,有时更是按捺不住。宝义开始在夜里出现幻觉,一到有月色的夜,他常常被身体唤醒,他一边抚摸自己一边想着——阿囡的身子像白面那么白,乳房像新出锅的馒头。
宝义在听到男人们随便意淫着阿囡的身体,他最初是沾沾自喜的。他随着人们的语言下流,他也把跟阿囡的一切想成下流,甚至自己下流得身体暗流涌动。他自己确定自己这是下流,他时时庆幸而且侥幸,庆幸和侥幸阿囡并不知道他是谁,庆幸阿囡是他的女人。有一段时间,宝义觉得有几分神气,为别人得不到他得到而窃喜。他竟然分析那些叔叔大爷们所说的房事细节来,可是他听出他们说的假话,他们只是渴望,阿囡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社员们下地,跟妇女们分开干活时便会肆无忌惮。听到有些人抱怨屋里头的女人,保守又封建,有人婚后多年,竟然就摸黑了多年,有的人竟然多年来没有大大方方地看过老婆的身子,说是每次半夜都是速战速决,偷偷摸摸,怕孩子醒,怕别人听见。跟自己老婆做不到的事,于是就拿阿囡意淫。有人竟然提起向广当年在庄稼地里跟阿囡的事,说得添枝加叶。他们说当年不是向广强迫阿囡,其实是阿囡主动勾引向广,说是阿囡在地里先脱光自己向广才受不了的,结果被陆二爷赶上了,阿囡才反咬一口诬赖向广,嫁给向广后不跟向广好好的,最后逼走了他。这件事,很多人听后一笑了之,他们其实也是不信的。
宝义对于阿囡,迷恋多过感情这是一定的,他也确信,人们说的阿囡本不是正经的女人,他常常觉得阿囡却是勾引的他,于是内心的恐惧不安和负罪感在减轻。这种心态导致他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虚幻又激情的欲望里。他变得小心翼翼,时刻保持着清醒,他怕阿囡看见他的脸以至于将来认出他,同时他又大胆地享受着阿囡的热烈。
旱河吃人的话侯家岗人都相信,所以东岸的人在东岸徘徊。有人说陆家的大狗狂咬的时候,是有人绕过南岗去了陆家趴了阿囡的北窗。不知哪一天,宝义也开始在月下徘徊,第一次下水是一次梦里,醒来后他回想着那个梦,阿囡什么也没穿躺在蒿草丛中。那个梦让宝义着了魔,他用尽力气也无法使身体的膨胀消退,他使劲握着,使劲动着,心跳得震耳欲聋,他精疲力尽了。他听见爷爷醒了抽烟,听见奶奶说着山东话,可是那山东话却是软软地让人更难耐的呢喃。宝义的身体烧得要炸开了,那夜,他从后窗跳了出去。
弯月挂在他家房顶,他身体着了火一样,看着看着月亮,他把手伸进裤子里,怒气冲冲地向北走着,一路的胭粉豆香气,让他觉得那种肿胀像火一样烫手,怎么办呢?他心里想着阿囡乳房。河水涌动着银色的斑点,涌动成一泻千里的征兆。宝义一步一步走进水里,河水温凉,润滑,就像探进女人的身体一样柔和。离河西岸近了,宝义以为做梦了,月光清澈,他猛然看见旱河西岸的树的缝隙里,走来一个飘忽的人影,就像飘来一条纱巾。
月色朦胧,阿囡慢吞吞地走着,像喝醉了酒一样踉踉跄跄,她的身体是薄薄的,仿佛是一缕烟雾要飘起来。宝义迷住了,他像梦里一样陷进水里,水已经到了嘴边,他奋力仰着头,想起旱河会吃人,他挣扎着,眼睛看着阿囡飘到眼前,忽然就不见了。正在宝义觉得可能梦要醒来,他奋力地踩着水,蒿草丛中忽然传来阿囡的小调,阿囡的衣服从蒿草间一件一件扔了出来,她轻轻地哼唱着。宝义不会水,可他竟漂了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听见阿囡的声音,那带点哑哑的嗓音,悠悠的,像夜色一样深远,慵懒地在旱河上飘来,“哎呀难难难……”的调子,像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他,抚摸着他。只是一步,宝义被水淹没了,他不会游泳,可是那只小手拉着他,他试着蹬着双腿,试着把头露出水面,一步一步向歌声靠近。
阿囡的身体透明的,一条纤细的白腿分开了野蒿,宝义看见了她分开的双腿。她正摸着自己,摸着乳房,慢慢地摸向两腿之间。沙哑的嗓音像她的歌声一样憋在口腔里,她像是专门在等着宝义的到来。原来梦里都是假的,女人的身体如此凉爽柔软,女人的身体像一条水蛭,软滑,女人哪里都像水蛭,舌头湿润柔软,嘴唇湿润柔软,哪里都湿润,柔软。
宝义只是迷幻了一分钟,他猛地抱住了她,她引导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引导他激烈地撞击她,他终于明白让男人痛苦的出口是女人。阿囡呻吟着,阿囡的呻吟忽然使宝义醒了,他突然害怕了,看着身下这个晶莹剔透的女人,他猛地想到了安详和宝顺。宝义愣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是犯罪,他想。可是想起身逃跑时,发现阿囡是闭着眼睛,被他起身也带的起来了,她正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环着他,她闭着眼睛,头向后仰着,头发凌乱地垂着,她的脖子纤细,晃动着脸的轮廓,无与伦比的美丽。宝义再也控制不住,一只手撑住身体,一只手抱住阿囡,他感觉到她胸脯的柔软了,他用尽了所有力气。
年轻的宝义不懂什么叫爱情,这个美丽的身体让他迷恋,让他难以自拔。每年冬天,他明知道阿囡不会去了,可他从来没有间断下弦月的约会。可是他依然常常害怕,他矛盾着。在跟小枝订婚那年,他想过断了与阿囡的幽会,试着把心思转到小枝身上,试着像亲阿囡那样亲吻,试着在没人的时候把手伸进小枝的衣服里,甚至伸进了她裤子里。可是,阿囡是小枝代替不了的,小枝对待男女之事的惊慌与陌生,让他失望,他更加想念阿囡。
阿囡,阿囡,宝义在心里颤抖地呼唤着。想着阿囡遍体鳞伤的身体,想着她月光下的美丽。爱没爱过?这段关系如何自我定义?爱的,刻骨铭心也不过如此。
与小枝订婚后的那年夏天,宝义每天都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他这样的心思使他十分珍惜,更加全情投入,他知道,结束后,就再也不会跟阿囡有任何纠缠了。有攻有防的相会,既想拼命地占有这个身体,每一次都像濒临死去,又怕阿囡忽然睁开眼睛看见他,心惊胆战地不敢彻底地愉悦,是那欲死欲仙的高潮。可是,他又常常遗憾,他含在嗓子里的呼唤阿囡时,他渴望阿囡的呻吟声里有他的名字,他竟然一直渴望阿囡能轻呼,或者歇斯底里地喊出他的名字,在高潮里他一直遗憾着。
那个夏天没有结束,阿囡就再也没来,这是宝义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宝义结婚的那天夜里.,跟小枝同房的时候,他的心里竟然都是阿囡。于是夫妻交欢变成了折磨,他留着小心怕喊出阿囡的名字,每次结束都怅然若失。南北炕的生活,小枝屏着呼吸的小心翼翼,满屋子刮风一样的喘息,被子里是风,两个身子也夹着风,鼻孔里都是风。宝义的脑海里闪着与阿囡的一切美好。每次下弦月他走在旱河边,可阿囡再也没有来。渐渐地,宝义开始日夜思念她。
那年阿囡晕倒在王家,宝义以为她是知道他是谁了,又急又恨时发现阿囡昏迷了,他心如刀割,他想到了永别。阿囡变成植物人,阿囡从此再也不存在了。这几年,人们依然谈论阿囡,谈论她的白发,阿囡的消息常常被人们传到耳朵里。阿囡不会说话了,宝义思念阿囡哑哑的歌声。
“多么让人思念的月色啊,秋天早就来了,我们却不是分离,我依然赴你下弦月的约会,只是你不能再来。”
“阿囡,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