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侯家岗有这样一句俗话,“炕上没有席,当家的脸上没有皮”,换一领炕席,也是过年的一件大事。一进腊月,侯家岗的集上就开始有卖席子的了。
老王头赶集买炕席时,不知怎么那么巧,真是冤家路窄,正好遇见了安详奶奶,她也在挑炕席。
老王头觉得安详奶奶故意“念三七儿”气他了。
安详奶奶因为是大猫腰,其实她开始并不知道那边挑炕席的人是老王头。但是,老太太耳朵好使,她能分辨出是谁说话,一听就是老王头挺大的嗓门儿。老王头依然没有改变他吹胡子瞪眼的脾气,一句一个“我王家是光荣军属,我家宝顺如何如何”。不提宝顺好点,一提宝顺安详奶奶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梅氏受伤后,老太太把所有怒火都归到宝顺身上。当初若不是想断了安详对宝顺的感情,她不会出此下策逼梅氏想办法,但是梅氏的办法为什么这么极端她无论怎么也想不明白。但这却是导致两家仇恨更加无法调和的主要原因。
“老王头,宝顺忙老也不回来,你咋不去看看呢?”
“你以为部队是你家开的,官越大越不能随便回家,都得有警卫员站岗的。”
“大重孙子满地跑了吧?”
“宝顺媳妇那是大城市人,是那个那个……”
安详奶奶使劲啐了一口唾沫,“我呸!有些人张嘴闭嘴吹牛逼,净说些没影的事儿,我他妈的掐指一算,这样的人命中犯绝后气。”
安详奶奶原本说话就中气十足,声音宏亮,老王头听见有人搭话,回头一看是老陆太太,听着听着老王头一琢磨,这不是说我呢嘛。可是他知道不能接茬,这老妖精如今神呼呼的,她家儿媳妇好几年半死不活的,居然现在下地能可哪走了,都说是闫家二小子治的,那这些年咋才治好。这老寡妇守寡这么些年,看着猫腰都要两头扣一头了,就是不死,现在还神叨叨的啥都知道的样子。老王头想着宝义媳妇一直怀不上,现在不能惹老寡妇,别她使什么妖术就更没指望了。那年大队书记都服了,整个侯家岗都说不能随便惹这老妖怪,她他妈的,如今这是成精了。
“二老太太,你这是说谁呢?”有人不怕事儿大,故意问道。
“命里不占,嘴硬也就他妈快当快当嘴,吹牛逼谁不会,吹呗。”安详奶奶继续旁若无人地说。
老王头真想跟她掰扯掰扯,宝顺已经生了儿子了还能有假,可是他不知怎么,面对安详奶奶心里竟没有底了,实话说,毕竟没亲眼看着啊。这几年,凤坤说的话他开始不咋相信了。宝顺多少年没回家了,当初奶奶死,他一拖再拖,总是说部队有任务,可是这又过去好几年了,咋就不能回家探亲呢。想到这,老王头扛着炕席,生了一肚子闷气往家走。“说今年回,这都几儿了,宝顺今年怕是又不回来了,不行,今年他不回来,我就去,不行我就以死相逼。”
“爹,你这是咋了,咋还不吃饭了呢。”凤坤头一天以为爹不得劲儿不吃饭,可是第二天也没吃,他有点毛了。“爹,你是哪不好?”
“哪都不好,我绝食!”
“为啥呀?谁惹你了爹。”
“谁也没惹我。”说完这句话,老王头忽然悲从心来,“河西老寡妇念三七儿,说我是绝后气。凤坤你赶紧地,给宝顺发电报,告诉他今年必须回来,我要看看重孙子,你告诉他,要是不回来我就隔年这边了。”
“爹,宝顺他……”
“咋的,又有任务?他比主席还忙啊。你赶紧发电报,不回来我就不吃饭。”
这时凤坤听着宝义从外面回来,起身迎了出去。“宝义你咋回事?咋天天不着家。”他扯着宝义往大门外走。
“咋的了?爸。”宝义没有什么精神头,有气无力地任由爹推搡着,里倒歪斜地蹭着墙头往大门口走去。
“老二,你咋丧打游魂的,这你爷一个就够闹心的了,你还不挺强,这家……这家不就完了嘛。”凤坤用拳头怼了几下儿子,忽然蹲在地上,竟然难过地抽泣起来。
“我爷……咋了?”宝义叹了口气。“我爷年年过年作,不就那样嘛。”
“你爷绝食了。”
“作啥?”
“让我……排电报,让你哥今年必须回来,否则绝食。”
宝义一声不吱,他往屋里看着,他也闹心。今天大队的人都在议论阿囡会走的事情,宝义像是丢了东西,心里空落落的。
“还不如早说了,这眼瞅着来到年了,你爷那脾气,不作出头不罢休,我……上哪找你哥去呀,宝顺啊,你到底……在哪啊……”凤坤的声音,因为用手捂着嘴而听着像深夜里狗的哼哼声。
“我现在也想好了,这主任我也不想干了,我哥的事,你跟我爷实话实说吧,要不,他饿死都不会转弯的。”
“实话说,就等于直接发送你爷了。”
“那……你有啥招让他妥协,主要不是得让他吃饭吗,这么大岁数饿两天就够呛了。”
“要不,明天去武装部问问,咋就没有信儿呢,死活也该有信儿吧。”
“武装部知道啥,要是人没了,比如牺牲了啥的,武装部早来通知家属了,就是怕……”
“怕啥?”
“怕人活着,怕也……”宝义说了半截话,凤坤竟也明白。
三年多了,邮到兰州的信石沉大海,宝顺是人不回来信也不通了。宝顺最后一封信说有可能复员去黑龙江,具体复没复员,去没去黑龙江,去了黑龙江哪里都没有说,就失了联系。刚开始的半年多,凤坤以为宝顺可能又有任务了或者有事耽搁了,并没有当回事,可是大半年过去后,凤坤有点慌了,可是,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开始凤坤不能跟老爷子说,因为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也怕吓着老爹。转过一年,凤坤才跟宝义商量,看看通过武装部门,让他们跟部队联系一下帮着找找,但是宝义不同意。宝义认为,现在王家在侯家岗的身份地位,很大程度都是宝顺在部队提干的原因。“爸,先别说,一个是我爷岁数大了经不住打击,还有我好不容易当上了大队主任,公社书记现在都对我另眼相看,不就是因为我哥吗。我哥不会有啥事儿,现在也不是战争年代。”
凤坤依然坚持给宝顺写信,依然读着自己写的宝顺回信给老爷子听。那些娶了北京媳妇,生了两个孩子的事都是他编出来的。老王头蒙在鼓里得意着,常常一张嘴不是说要去兰州就是说去黑龙江。凤坤总是以岁数大了,一个人出门不放心阻止他。
现在,宝义受了梅氏这件事的打击,他对什么事都不想上心了,包括宝顺的生死。他相信,这个世界,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消失的。那天,阿囡如果死了,就是永远地消失。
四天了,老王头真的躺在炕头水米不进。凤坤媳妇也不知宝顺的事,天天催着丈夫发电报。眼看着老爷子变得有气无力,花白的胡子只一夜工夫就跟头发连在一起,整个人像秋后的一片荒草,萧瑟而无力。
“爹,你吃点吧,我跟你实话实说,咱们宝顺他……已经三年,三年联系不上了……爹……”凤坤说着,“呜呜”地哭出了声。
老王头躺得直直的,好半天支着胳膊猛地翻身坐了起来,瞬间他就觉得天旋地转,心跳得浑身都哆嗦,像筛糠一样。他懵了半天,竟不知想的什么,头昏沉沉地不敢转个,喘气也哆哆嗦嗦的,太阳穴一蹦一蹦地鼓着,整个人哈着腰像是在炕上找东西,手到处划拉,到处摩挲,原地打着磨磨。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挪了一下屁股,伸手费劲地拿起烟袋咬在嘴里,然后哆哆嗦嗦地找着打火机,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眼皮挑不起来,捡了好几下子也捡不起来打火机,身子却再也直不起来了,瘫倒下去。“凤坤,你……那是说的……啥话?啊?”
“爹,你是……咱家的主心骨,你吃点饭吧,你这一躺下,我不知咋办了,我的心……”凤坤捡起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打着,颤抖地送到老爷子眼前。
老王头并没有抽,他一只手拄着炕撑着身子,像一头即将累死的老牛。他哆哆嗦嗦地喘着气,叼着烟袋挑着眼皮看着儿子说:“凤坤,你……再说一遍,宝顺……”
“爹,我也不知咋回事,可……就是没有信儿,一直……没有信儿,影信无踪。”凤坤说着又哭了起来。
“啊……啊……”老王头的烟袋终于软软地掉在大裤裆上,他的脑袋哆嗦着,嗓子里发着低沉的怪声,声音直直地,像圈里整宿挨冻的猪。
“爹,爹……”
“宝顺啊……”凤坤媳妇在外屋地烧火,她终于听明白了屋里爷俩的对话,她一屁股坐在柴禾堆上,嚎啕大哭。“我的儿啊……宝顺……”宝顺的两个妹妹见她妈哭,也跟着哭起来。外屋地一时间跟报庙似的。
“让你老婆……赶紧地……赶紧把嘴闭上!”老王头忽然喝道,用尽了全身力气直起身子,瞪着眼睛看着外屋,胡子都在颤抖,他闭着嘴,鼻孔扑着粗气。
凤坤往外屋看了一眼,媳妇已经本能地捂着嘴住了声,她的头顶着井把子,弓着背,憋着气依然抽噎着,嗓子里低沉地哼着。
“把你妈,扶屋里去。”凤坤喊道。
“咱们宝顺,不是死了,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记住了。咱们宝顺……不是死了,听见没!”老王头可着力气喊道,人却软软地瘫在炕上,他仰面朝天看着棚顶,胸口起伏着,他大张着嘴,花白的胡子在脸上抖动。他觉得心跳得跟敲鼓似的,一点劲儿也没有了,整个人像一片纸那样折过来蜷着,又像被风刮起来旋转着折过去了,天旋地转。“凤坤,让你媳妇……熬粥,我要吃饭。”
“哎哎,还不给老爷子熬粥,二媳妇,快去,给你爷熬粥。”凤坤急忙喊道。
“凤坤,二小子,你们……都给我记住喽,没有信儿,是好事儿,没有信儿……是没事儿。”老王头胸口滚烫,火辣辣的,像拼命跑了很远的路,整个呼吸道撕裂了一样的疼。他使劲吞咽着,忽然咳嗽了一声,觉得嗓子眼儿和鼻腔有一股腥咸的味道,他怕吐出的是一口鲜血,他知道一定是血,人如果吐了血,那他完了,那就等不到宝顺回来了。他的眼睛酸酸的,他把眼泪生生地化在眼睛里。
“老寡妇,你个老寡妇!”老王头忽然瞪着眼睛拼命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