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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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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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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二十七章 居心叵测的小姑

二十七

小年头一天,安详和二先生领着叔墨去了趟闫家。这些年,即使在供应最困难的年月,安详也会在腊月里,早早地准备闫家长辈们的棉鞋和京墨的新衣服,一年不落。

闫家的房子是前后两栋,安详依然记得第一次来时的慌乱,她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套。可如今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更没有要过年的样子,西院几间房子都分给别人住了,一家人都住在东院。老先生的腿被打坏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如今只能坐轮椅了。三口人走进屋,屋里温度跟外面差不多,似乎更阴冷,屋里没有烧暖气,老先生裹着棉大衣坐在炕上。

叔墨正是逗人喜欢的时候,老先生看着叔墨在炕上跑来跑去,心情大好,房子里的气氛也活跃了起来。老先生说:“看着叔墨就像看见了明礼小时候,好像昨天一样,一下子想起很多往事。”老先生说了一些明礼小时候的事,言语中仍是寄予厚望的。“明礼,你这次的脸色好多了啊。”

安详看着二先生,要是从前,二先生会端正地坐着,只会答应一个字“是”。可是二先生摸了摸下巴,然后笑着说:“爷,我最近想起针灸了,还给叔墨他姥针灸了。”

老先生愣着,应该没想到二先生说这样的话,转而大喜,招手让二先生过去,给二先生把了脉。“脉相沉稳,不疾不徐,好,不要急,凡事欲速则不达。”

“嗯,明礼知道。”二先生坐得端正,他双手端起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安详看着他,忽然看得痴了。陆家没有人喝茶,原来二先生喝茶是这样的彬彬有礼。

“现在看来。”老先生转而对安详说:“安详,把明礼留在侯家岗是爷爷最正确的决定,明礼恢复得也好,否则……”老先生叹息着,想说的话不知该怎么说了,他知道不能说,屋里短暂的沉默。

“爷爷,屋里这么冷。”安详摸了摸炕。“炕也不热。”

“没有煤了。”

“要是有个火盆……就好了。”二先生说。“要不跟我去侯家岗吧。”

老先生只是笑了笑。

闫家人这两年日子过的谨小慎微,今冬煤也买得少,从前的朋友甚至亲友,几乎都已没有往来了。据说老先生的腿前一阶段恶化,但这并不是理由,也一样常常被拉走开会。明礼的两个叔叔如今都去了卫生队扫大街,老先生工资早就停发了,现在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明礼两个婶子在街道工厂的那点工资维持。济世堂从前有自己的制药坊,除了成药和药剂,闫家自配秘方小药,对于儿科、妇科的一些疑难杂症很有疗效。公私合营后,家里虽然不制作成药,但是,小药若是有人来求,闫家也会配一些。一家人生活上的艰难,使得两个婶子常常铤而走险,坐诊都不允许何况卖药呢。她们托熟人再托熟人,偷偷地卖点儿科妇科的小药,还有专治产后风的祖传秘方。但是一般的人买药是不敢随便答应的,一定要有非常靠己的人介绍做保才行,从而确定对方真的需求,真的不会举报。

“老先生。”这时,京墨推门走进来。

安详看着长高了的京墨,一时不知所措了。“京墨。”她站了起来。京墨点点头,给每个人行了礼,叫了一声“二先生”,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桌边,那是他的书桌。小姑随后走进来,笑着抱起叔墨,“哎呦,这孩子这么高了。”

“京墨已经识字了,写给二先生看看。”老先生说。京墨端坐在书桌后,一笔一划地写字给安详和二先生看,这也是安详最欣慰最想见的一幕。安详这几年也在跟二先生识字写字,可是,她渴望的是二先生教京墨的画面,像二先生和顶儿那样的。京墨长得比顶儿高,但是不爱说话,看着有点腼腆,如今他不再躲闪安详和二先生了,却是没人引导他怎么称呼。爷爷之前有提过,京墨应该称呼二先生和安详什么最合适,可是最后都没有达成共识。似乎小姑很有意见,叫什么她都反对。闫家知道内情的也就两个叔叔,其他人则以为京墨是小姑抱养的弃婴。京墨长得端正,眉宇间更像安详,字写得不如顶儿好也让安详有说不出的不甘,二先生却是很欣慰地看着,轻声指导他,纠正他握笔的姿势京墨也没有抵抗,很认真地写着。

“京墨,这些字都认识吧?”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

“哦?”明礼惊讶地笑了。“很好啊。”

“妈。”京墨叫道。

这一声“妈”是安详没想到的事情,空气瞬间凝固了,大家都不说话。安详的心噎住了,听见小姑很大方地答应她恼火到了极点,她甚至攥紧了拳头。最怕的事情终于这样毫无防备地出现了,怎么可以这样?她心里喊道,怎么能这样,这样是差辈儿的啊,小姑和爷爷不知道吗?此时她觉得屋里更加冷了,安详的心哆嗦着不敢看向爷爷,看了就会暴露自己,她觉得两条腿一直抖得控制不住,上下牙也时不时地磕着。她有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小姑答应过她不让京墨叫她“妈”的,安详不喜欢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行为,可是此时此刻,她必须安安静静的而且不动声色的,现在能反对吗?二先生的侧影却是僵硬的,安详看得清楚,能为安详着想的只有二先生了,他一定在心疼安详,所以没有回头。小姑答应得极其自然,这种自然更让人想骂人,她怎能当着安详面儿答应,这是挑衅。后来小姑的解释是,如今闫家不敢有一点差池,如果因为京墨的身份再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后果和承担后果。安详是懂这个意思的,她反复回忆着京墨叫妈的声音,叫得清清楚楚而且非常动听,说话时透着礼貌和教养。闫家是大家族,孩子耳闻目染的是传统家风和礼数,尽管今非昔比。安详见惯了乡下孩子的无拘无束,不管不顾,她自己就是这么为所欲为过来的,可是她第一眼就喜欢二先生的温和儒雅,觉得说不出的吸引和喜欢。京墨还小,可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已经是大家族孩子的样子了。此时这么难过的时候安详又想起了顶儿,对那孩子虽然疏于管教,其实是没人管她,可是她自己就活得很好,她骨子里更像安详,无所畏惧而且透着不服,但并不野蛮无理,她在意每个人的情绪,竟然很是通情达理。

安详看出小姑的说辞里带着满足和牵强,她的答应是享受的,她这种满足让安详心生嫉妒,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按原来跟小姑的约定,京墨也不叫任何人爸爸妈妈,安详依然害怕称呼的混乱会造成孩子成长的混乱。京墨像顶儿一样叫她安详,叫明礼二先生。可是在爷爷的称呼上就很说不过去,就也叫了“老先生”。小姑的解释是合理的,无可厚非,小姑的眼神里闪着安详看不懂的东西,安详什么也不能说。小姑想拥有京墨的态度十分明确,而且越来越强势,这刺痛了安详,这种刺痛让她一刻也不想在闫家停留了。爷爷用目光慈祥地安慰着她,可是都没有安慰到她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一直低着头。京墨午睡的时候到了,他有礼貌地跟每个人行礼,拉着小姑的手走了出去,安详瞪着泪眼听着他有礼貌地答应着小姑的话。二先生急忙坐到安详身边,他握住安详的手。爷爷只是叹着气,然后转移话题问到梅氏的身体。安详突然意识到,在京墨这件事上,小姑虽然自私但她不敢随意做主,所有事情的起因是娘,爷爷是偏疼了小姑,此时提起娘的身体就很是明了了,他在提醒安详事情的起因是你娘,可是,他曾经答应过安详的话可能都忘了。孩子只是寄养在小姑那里,小姑不可能是京墨的娘。安详低着头再也没有说话,她觉得输了,不能理论就是输了,她的京墨回不来了。直到失落地离开了闫家,她一句话也没说,一走出大门就哭得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以后会怎么样呢?这每个人的身份就这样将错就错了,这孩子,什么时候能真正是他自己?能是我的孩子?

“安详,别再哭了。”去汽车站的路上安详一直在哭,甚至几次哭出了声。街道上已经有了年味儿,小孩子放着小鞭炮。安详一直在哭,二先生停下,掏出手绢给她擦脸。“天这么冷,别哭了,总有办法解决的。”

怎么解决?安详的脑海里快速闪着各种画面,她忽然咬牙切齿地恨起娘来,也恨着小姑,枉为长辈,卑鄙无耻。“再不来了。”她哭着说。

二先生不说话,他摘掉手套,握住安详的手揣进他的大衣兜里,捏着她的手走着。

还有一个小时发车,二先生领着叔墨在客车站里,安详独自到外面吸烟,一边装烟袋一边看着天桥。

侯家岗的女人大多会抽烟,安详独自在河西长大,她并不喜欢烟。可是学会抽烟已经很长时间了,开始抽卷烟,卷得很细,她自己都不知为啥突然要学抽烟。每次卷烟到点着烟,她都觉得心静,整个世界都静静的。二先生第一次看见安详在酒房抽烟,看她右手夹着烟若有所思地站在锡锅旁,他愣愣地看着,虽然很意外但他却喜欢。他说抽卷烟对身体不好,但没说不让抽,然后,他把闫家老太太留给他的玉烟嘴儿的小烟袋儿送给了安详,还有黑色银丝线绣花烟口袋。闫家的东西,被一次次抄家抄得所剩无几,至于一些小玩意儿,每个人手里也是有的,都各自藏着。二先生因为病了这么多年,他的东西大多在闫家自己的房里,有些摆件,书房的用品都是有来历的,抄了几次家,如今也没几件了。

烟袋对于安详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能给奶奶装烟了。梅氏不抽烟,但她装烟的样子好看极了,不慌不忙,把烟叶卷着,捏在指尖,四个手指把烟捏到烟袋锅容下的大小,装好后用大拇指压实。奶奶的烟袋嘴只是寻常的玻璃烟嘴,叼在嘴里凉且硬,要用手托着还要嘴唇使劲抿着。二先生的玉烟嘴儿的不同在于,温润而柔和,甚至可以用牙咬着也不觉得硌牙。闫家的小烟袋是有一定年头的老物件,做工精致小巧,烟袋锅虽说是铜的,却是上好的金色,可能有合金的成分,又黄又亮。安详第一次看见这烟袋就喜欢,用后更是爱不释手,她像孩子一样跑到东屋拿给奶奶看。奶奶笑着说:这是贵重的家什,是给大户人家太太用的,像她这种粗糙的老婆子,抽这一袋不解事,再说太过小巧不够手,这一天不知得丟多少回。奶奶说的时候看着安详,看她熟练地装烟点烟,心里跟自己抽着一样舒服,也欢喜着。“安详,没让你认字儿是可惜了,你要是认字儿,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也没法跟你比。”

天桥上的人来来往往,安详盯着每个走下来的人,她突然想起了宝顺。

“宝顺失踪”这四个字,前几天二贵说时安详并没有太明白,以为只是随便说说,或者说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二贵去供销社送酒去了,安详扫着酒房,“宝顺失踪”这几个字忽然像是有人清清楚楚地跟她耳边又说了一遍一样。她抱着大扫帚登时愣住了,自从爹失踪后,安详多年来不敢说“失踪”两个字。她原地坐在酒窖的边上,酒窖里是满的。她慢慢地掏出烟袋装上烟,心里冷得打着寒噤,脖子和后脊梁都冒着虚汗。好几下才打着打火机,点着烟后她慢慢地喘着气,需要配合心跳的频率,否则她觉得要晕倒一样。她用尽力气捏着烟袋。

宝顺哥,你不是在兰州吗?现在也不打仗,你咋能失踪了呢。那能不能是说,这些年你不回来,你不给我写信,不是你忘了我,而是你失踪了写不了信?王家的人可真是狠啊,宝顺失踪这样的消息他们也能牙口不露,还时不时地传出什么宝顺结婚了,宝顺生孩子了,宝顺升官儿了。二贵说前儿个夜里有人听见宝顺他妈哭着喊着宝顺你在哪啊;说是老王头受了打击已经病得落炕了;说是王家人都窝在屋里不办置年,王家院子里像没有活人一样死气沉沉。但是说起宝义就更离谱了,他不像从前那样横踢槽帮的不可一世了,说是谁跟他说话他也不爱搭理,一到晚上就在旱河东来来回回走,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些啥,精神好像失常了。小枝最近这几天不来找二先生,原来是王家出事了呀。宝顺哥,恨你怨你现在看来反倒是我负了你,是我对不起你了,可是宝顺,你咋能跟我爹一样,你咋能说没就没,你这也是对不起我啊。

生活中说不出口的心事太多,安详又想着二先生的变化。二先生清醒一些后,他对安详也在发生改变,有时不是更爱了,而是特别陌生了。他的眼睛有时像不那么熟悉一样看着安详,这让安详不知所措,甚至恐慌。她已经渐渐依赖二先生的心,被他的陌生而恐惧。可是,二先生有时又会极尽温柔,这是安详渴望的柔情。二先生只是在安详面前出现的反差,让安详惶惶不安,分不清什么时候是他的真心。安详常常怀念,怀念初遇二先生时他痴痴的样子,至少那时,爱是纯粹的。

安详吐着烟,天更冷了,眼前是一团白色在蔓延,烟和雾气向天桥的方向散去,一列火车好像刚刚进站了。天桥上的烟雾忽然升腾起来,粗壮的烟雾穿过天桥向东散过来,渐渐散得轻薄,人一下子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天桥上的烟雾里人影悬浮着,有点轻盈又有点重叠,人好像飘在半空中。安详靠着栏杆,看着从烟雾里钻出的人,每个人都穿得笨重,急匆匆走得小心翼翼。

爹失踪那几年,安详常常在南大道路口,就像现在这样盯着远处走来的行人看。宝顺说过,也许突然不知啥时候,你爹就从远处向你走来呢,他忽然就喊出了安详的名字,手里拿着你喜欢的玩意儿。可是看了许多年,爹没有回来,宝顺,你会不会突然不知啥时候,就从这云雾里向我走来?

发车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天似乎要黑了一样暗,好像要飘雪了。客车检票出发了,从客运站后院拐出大门,车速很慢,还能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可能又有车进站了。车窗玻璃上结满了霜,车里的人冻得一直跺脚,冷得坐不住。安详从窗子的缝隙透亮的地方,辨着天桥的方向,天色昏昏,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窗外那些建筑物的影子都在移动,都向车尾躲去,天桥真的仿佛支在天上了,向相反的方向转着。

“停车,停车。”车猛地停下了。

“是不去朝阳的车?”

“是,你们去哪?”

“去侯家岗。”

车门开了,上来两个男人,穿着长款棉大衣,带着棉帽子和白色的口罩,他们站在前面,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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