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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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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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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三十三章 别后重逢

1971年前,对于侯家岗的女人们来说,嫁了人以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也是女人一生最美好的时期,生孩子是最主要也是理所当然的工作,大多数人有了就生,一直生到不能生了为止。

怎样才能不生,好像没人想过,妇女们凑到一起总说那句“生得够够了”的话,可是怀了咋办,有了就得生。

1971年,侯家岗迎来了一件大事,就是县卫生部门联合公社卫生院,开展动员四十到五十岁的妇女做结扎手术。可是令人没想到的是,整个侯家岗没有一个肯报名做手术的,妇女们吓得东躲西藏,不知所谓的结扎是什么意思。那时候家家都有广播挂在墙上,大队天天宣传,动员妇女们报名手术,但并不强制,主要针对生的多的育龄妇女,特别是孩子多的。原以为是来解救妇女们于水火的,是为了她们的身体着想,这是大好事啊。因为之前大队妇女主任进屯子调查了都说生够了,没招啊,没想到人们一听说结扎手术是开刀竟吓得东躲西藏,都说开刀放了气儿以后干活就没有劲儿了。还有的人不懂节扎是怎么回事,造谣说做了手术就不能跟男人睡觉了。整个屯子男女老少都统一抵制手术,只要工作组到哪家,哪家就老老少少连哭带嚎地乱成一团,仿佛强盗要杀人一般。那个年代实在太落后了,大多数的女人不识字,因为不懂也就没有采取避孕措施,很多人自然怀孕,一年一个孩子,有的生了十个八个,有的四十大多五十岁了依然还在生,养不起也得生,越生日子越艰难,身体也越来越差。可是,她们嘴里都说不想生了,生够了,但就是不愿意做手术。

县里给各个公社培训了卫生员,然后到各个大队给妇女们普及关于生育,节育、避孕等卫生知识。但是听者寥寥。

一年一个孩子,年年挺着大肚子还要下地干活,这是侯家岗几代妇女的生活常态,这对她们的身心健康造成极大的摧残。当生孩子变成无可奈何的事,谁也没有觉得不好,但更多的是不知如何是好。祖祖辈辈,代代如此。甚至婆媳,母女,姑侄两代人同时坐月子,年龄虽小辈分高,刚生下来就是叔叔姑姑辈儿的比比皆是。孩子多日子过得贫穷,孩子一个挨一个,大的哄小的,几乎是吃不上穿不上,男孩有的能有机会上学,太多的女孩子不能上学,连识字的机会都没有,十几岁的女孩不是哄弟弟妹妹就是下地干活,一辈子连名字都不会写。可是结扎手术,一趟一趟来,都是白来,没人做。

挂锄的时候,县卫生局再次联合公社卫生院来到了侯家岗。这次变了策略,主要就是动员孩子多的妇女做手术,而且年龄偏大的是重点动员对象,但不强制。

虽说做手术自愿,但要挨家挨户动员。安详的两个婶子吓得跑河西来了,寻求老太太的保护,一般人都不敢惹老太太。他们一住住了几天不敢回家,一帮孩子也追到河西来,吃住在这里,陆家院里院外一时间都是孩子。河西安静惯了,二先生平时带着孩子们识字和玩耍都是安静的,安详奶奶忽然觉得闹得不行,可是又劝不回去两个儿媳妇。

于是奶奶就问:“不跟爷们睡了不就得了,东躲西藏的,因为生孩子还得挨一刀。”

“老太太,我们才四十刚过啊,不睡谁能挺住。”

“四十刚过咋的,不干那事不行?”

“你看你说的这磕碜,不睡是不行啊。”儿媳妇们嘻嘻哈哈地笑着。“你儿子也挺不住啊。”

“我看是你们挺不住。那四十过了你们还打算生咋的?”

“生不生的我们说了也不算啊,怀了就得生啊。”

“你们就没有个招。”

两个媳妇一下子脸红了,招是有的。“老太太,你们那招有时来不及,他不干啊。”说完了娘几个笑得满炕打滚儿揉肚子。“整的哪都是……”

“二婶三婶,你们都七八个孩子了,还没生够啊。”

“安详啊,生是生够了,这肚子,自从到老陆家就没空过。可是你二叔……不同意我开刀做手术。”二婶说。

“跟阑尾炎手术一样你们怕啥。我,报名了。”

“啊?”奶奶一听大吃一惊,她做梦也没想到安详报名,人家工作组也没来河西动员啊。“安详,你这……你跟二先生商量了吗?你才多大。”

梅氏站在边上,她看着安详,她也没想到。

“反正我不想再生了,生那么多干啥。”

“二先生多稀罕孩子,你这丫头真犟,咋的也该再生两个。”

“反正,我不想再生了。”安详的犟脾气还真上来了,重复着一句话。

“安详啊,结扎了,以后睡觉咋整。”两个婶子说不明白了。“到底扎哪块啊,还能干那个吗?”

说来,安详真是侯家岗第一个报名的,她知道家人会反对,谁也不跟谁商量。可是工作组反过来劝她,“你四个孩子着啥急,你才不到三十啊,再生两个正好。”

可是安详不想生了。这两年怀这两个孩子,都是赶上二先生发病时她要拼命地护卫着自己,她每次都怕失去孩子,每天胆战心惊。可是二先生的病防不胜防,安详想,做手术后她就不用总是担心怀孕担心流产,她可以把全部心思放在孩子和二先生身上。即使二先生病情加重,她也能心无旁骛地照顾他。

二先生心里是想反对的,可是他觉得安详每次孕期都不快乐,甚至整个人都焦虑不安,由于心情不好,她随着身体越来越笨重,行动也越来越艰难。酒房里的活太累了,二先生不忍心让她生。

手术是头一天晚上做的。

一个病房四张床,比安详手术晚的人都已经醒了,可她一直昏睡着。二先生焦急地站在安详床边,不时地给她把脉,脉是没有问题的,可怎么就不苏醒呢。麻醉师来看了说,她不是没苏醒,是在昏睡,可能是体质的问题。

安详的对床就是玉子,二先生并不知她是宝顺的媳妇,他也不认识宝顺。玉子下了手术台后,宝顺就看着二先生一直坐立不安的样子,看着玉子醒过来二先生显然更是焦虑了。宝顺说:“看你好像挺着急,这是小手术,没事儿。”

“她一直不醒呢,昏昏沉沉的,你看你家属都醒半天了。”

“大夫说了,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坐一会儿吧。”

二先生回身坐下,看着宝顺说:“你家里,几个小孩?”

“三个。”

“三个咋能做手术呢,应该再生几个。我是非常喜欢孩子的,可是媳妇不想生了,媳妇太辛苦了。”

“你家几个?”

“四个。”

“孩子多,家属身体吃不消。”

“看你不像侯家岗人,说话也不太像。”

“你也不像。”

“二先生,二先生……”这时身后传出声音,安详醒了。

宝顺一下子愣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先生。是二先生。

二先生急忙站了起来,“安详,安详。”他的声音很激动,把头顶在安详的额头上,竟然喜极而泣。“安详……我都要急死了。”

宝顺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猛地想起小时候是见过二先生的,那时他穿着长衫不怎么说话,他是宝顺见过的唯一穿长衫的人。那病床上原来是安详啊。宝顺呆呆地看着,想起小时候安详总是纠正他叫她名字的语调,还总说是闫家二先生给她起的名。回来后,知道安详竟然嫁给了二先生他非常疑惑不解,这是宝顺做梦也没想到的。十七岁的安详为什么嫁给闫二先生,他怎么也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回来后,他们刻意地躲着不见面,见不如不见,一晃好几年了,他们真的就没有见面。宝顺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不动声色,那种隔着旱河的思念陡然而生。他看着二先生,看他疼爱地拍着安详的脸,安详只直直地看着他,像孩子一样要哭要笑地看着。“疼……”她竟然娇气地说。

“麻药过劲儿了就疼,我给你按按手能缓解。”二先生说完坐在凳子上给安详按摩,擦掉安详眼角的泪水。

这时,安详在余光里忽然瞥见了宝顺,惊得她不停地眨着眼睛,她似乎不知他为啥坐在这里,她不知该不该说话,可是她觉得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这是宝顺回来后第一次这样面对面近距离见到安详。两个人这几年刻意回避着对方,眼睛这样直视好像是多年前的事了。宝顺看着安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

“二先生,我渴了。”安详看着宝顺说,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

“不能喝水,我给你润润嘴唇。”二先生用纱布蘸水,给安详擦嘴唇。回头对宝顺说:“终于醒了,真是担心,安详可坚强了。”

“你可把你们当家的急毁了。”玉子忽然在宝顺身后说。

这是宝顺媳妇吗?安详想。

宝顺说:“玉子,这是陆家酒房的师傅陆安详。”然后站起来跟二先生握手:“二先生,我叫王宝顺。”

“王宝顺。”二先生显然很意外,回头看着安详,又重复一句,“王宝顺。”

“哟,陆家酒房的女师傅啊。”玉子说。“听说过,听说过。”

安详看了一眼玉子,是宝顺的媳妇啊,看着好像比他大,长得真是挺好,人们也都说宝顺媳妇大眼睛好看。安详也是头一次看见玉子,他们回来不久就搬去北坨子了,更不得见了,听说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三个孩子也决定手术不生了。安详平静地说,“二先生,去问问,我能不能回家。”

“不行,得拆完线才能出院,你还没排气。”

“啥叫排气,我不想在这。”安详忽然有点暴躁,她挺着疼要起来。“我出院。”

“来来,翻个身,刀口疼吧?”

“疼。”安详说着把脸蒙上,泪水流着。这是干啥呢,疼也不至于哭啊,心里什么也没想咋就流泪了呢。安详觉得自己还是不争气,看见他就看见了,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哭了呢。她听着宝顺依旧跟二先生说着话,像从前那样低沉地笑着,有点改了口音了,像城里来的集体户那些青年一样,说着标准音。有时玉子也插一句,不知玉子知不知道我跟宝顺的关系,人家都很正常,我怎么能这样呢。再想想宝顺的样子,他胖那样,怎么留了一脸大胡子脏兮兮的。安详乱七八糟地胡想着,却忽然想起她追赶爹的大雪天,听见宝顺在河东喊着“安详”,直到失去知觉她一直听见他喊“安详”。这样的梦做了无数回。

“安详,你得挺着起来溜达,要不排气慢。”玉子忽然说。

安详把被掀开,笑着答应了一声。“二先生,扶我起来吧。”

二先生见安详笑了他也高兴起来。

“你让她用手勾着你脖子。”宝顺见二先生扶不起安详就说。

“安详可坚强了。”二先生又说。

门开了,顶儿提着饭盒走了进来,看着安详的样子她嘻嘻地笑着。“陆安详怎么样,能吃饭吗?疼吧?”

“不能,没排气呢。”二先生说。

“老太太说,放个屁就能吃了。”

宝顺看着顶儿,他知道这一定是安详的孩子,她说话的样子,跟安详当年一样。

“大胡子,你看这姑娘长的,跟安详一模一样。你是安详的妹妹啊?”

“别胡说……”宝顺打断玉子。“是姑娘。”

“你有这么大的闺女儿啊,你多大了这么高,再说了我的天儿啊,你咋不叫妈呢?”

顶儿听着玉子一堆话,笑着没法回答。“哈哈。二先生,我扶着安详吧,你赶紧吃饭。”看着二先生好不容易把安详扶起来,笑着把饭递给了二先生。

“一会儿吃完饭,二先生你就跟顶儿回去。”安详不敢直腰,呲牙咧嘴地不敢迈步。

二先生并没有吃饭,站在安详身边护着,“你这么疼,我回去不行啊。”

“家里孩子更不行啊,赶紧回去。你在这,我该疼还是疼,还惦心家里。”

“我在这等你排气。”顶儿还是笑着说。

“都回去!”安详忽然就生气了。“顶儿不许笑,你再不许来了,我娘带仨孩子不行。”

“这咋还急眼了。好好,我现在就回,你可别生气了。”顶儿依然笑得忍不住。

“我等会儿吧,顶儿,把饭带回去。安详现在连水都不让喝,我怎么能在她面前吃饭呢?”

“二先生,你早晨就没吃。”

“咋不吃饭?二先生,你得好好吃饭啊。”安详抱着二先生的胳膊,语气忽然变得柔和。

“顶儿先回,叔墨不听话,你看好他,别让他打妹妹。”二先生说。

病房里的人都在看着这三口人,宝顺更是惊讶他们一家三口对话的方式。

安详不再坚持,扶着二先生挪到走廊。看着宝顺也扶着玉子出来,他们一步一步挪过去,然后又挪了回来。

宝顺看着顶儿大步流星地走了,她的背影也像安详。

安详躺下后,玉子也躺下了,二先生拗不过安详已经回去了,宝顺坐在两张床中间。

“安详,你家大闺女儿几岁了?看着跟咱大儿子差不多,是不大胡子?”

“十二了。”安详说。她叫他大胡子?

“哎呦,我大儿子也十二了,那你闺女儿可真高啊。爹矬矬一个,妈矬矬一窝儿,你们夫妻俩都高,是不大胡子?”

安详听着玉子奇怪的口音,想起人们管她叫老坦儿,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一笑不要紧,刀口顿时疼得受不了,可是越笑越疼,越疼越笑,直笑得泪流满面还是无法停下,安详捂着刀口扭着身子。

“哎呦哎呦,咋哭成这样子还笑,你……”

“快闭嘴。”宝顺急忙站起捂住玉子的嘴。回头看着安详。

安详一只手捂着肚子,哭着背过身去,其实已经真的想哭了,顺势开始哭。宝顺拿起她的手巾递给了她,她接过手巾捂在脸上,真的是止不住眼泪了。

“玉子,你这两天少说话,她们听不习惯你的口音。”

玉子再不敢出声,只是点着头。

宝顺并没有走,也一夜没有睡,静静地坐在两张床中间。

“安详,等你十八了,我就回来娶你。”宝顺反反复复想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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