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反抗的时候惟有放纵的配合。安详试图让自己快乐起来,她知道反抗已无济于事。她紧紧地抱住二先生,假意不顾一切地亲吻他,这样能增加她期待的快感,可她心里在呐喊,“二先生,是我。”她觉得身体变得薄薄的一片,正在被无情地深埋,而且被压得万劫不复。“如果这样死去,如果死在你手里,如果你还爱我……”安详绝望地胡想着,却被二先生骤然撞得昏了过去。
安详被冻醒了,她听见了鸡叫,河东的鸡也在叫,听见旱河上的风在呼号,铁链子也响着。她一动不动地瞪着棚顶,窗户有点白了,身体像一片丢在河岸上的叶子。那条狗老了,什么闲事也不管。
知道二先生已经沉沉地睡着,安详顿时泪流满面。“你不管我了。”她悲伤地想,可是,这怎么无法解释呢。二先生渐渐均匀的呼吸声仿佛啜泣一般,睡梦里好像也在经历着万般痛苦。“你依然是个病人,我要拿你怎么办?”
安详艰难地穿上衣服,给二先生掖了掖被角,转身走了出去。一踏进北风里,身体猛地紧缩,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受惊的虫子般缩成了一团,又好像突然被剥光了,北风像柳条一样狠狠地抽打在她的身上,却疼得无法躲闪。
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先生这是旧病复发了还是又添新病了?只是这一次比上一次严重了。安详站在院子里,河东的鸡终于都醒了,此起彼伏地争着呼喊,喊得歇斯底里。
身上的疼痛渐渐被冻得麻木了,安详用手指反复查着,这一次发作间隔了多少天,查着查着忘了,总是忽然忘了查多少了再重查。
叔墨三个多月的一天夜里,那是1970年2月。安详在睡梦中,又被头上走动的声音惊醒了。其实这样的脚步声也不是一回了,只是每次醒来寻找时又什么也没有。这一次,她睁开眼睛时屋里很黑,可那脚步声依旧在头上没有停止,安详像以前一样不自觉地抬头看时,以为自己是看岔眼了,使劲眨眨眼睛,吓得她差点喊出声来。
二先生一丝不挂地立在窗前,窗口的光线完全能看出他真的什么也没穿。他像看不清路的盲人,正一步一步仿佛试探地走着,走到西墙万炕边停住,又转了过来。
“二先生。”安详也不知为什么害怕,哆哆嗦嗦地坐了起来,压低嗓音又叫道,“二先生。”
可是此时,二先生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径直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自顾自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根本没有听见安详叫他。安详心里非常害怕,往地上看时发现,他竟然光着脚。他的身体是直直的,一步一步已经走到门口,眼看着他要撞开门就走到外屋去了,梅氏那时还在外屋住,吓得安详直接跳到地上,顾不上穿鞋一把扯住了他。“二先生,咋了,你睡毛愣啦?”说着急忙把门叉上了,倚着门迎面挡住了他,这样一来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了一起,安详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二先生依旧不说话,依然像个盲人,竟然往前撞了两下安详,好像没弄明白咋出不去,可就是不说话。安详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先生,二先生……”安详仰着头颤抖地叫道,拦腰抱住了他。
屋里并不是很黑,虽然看不清鼻子眼睛,但是安详感觉到二先生好像直愣愣地在盯着她,又像没有。二先生是一个儒雅的人,几年来,他虽然说话温吞不苟言笑,但是安详懂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懂他省略的所有话。他爱安详并且极尽疼惜着。之前有过痴痴呆呆的那几年,也只是说着书上让人不明白的话,但过一会儿就自行转好。夫妻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互相抚慰着,是相爱的。可是,像这样一句话不说的情况还没有过,安详怕是他做什么噩梦了,又怕他冷,就半推半抱地往炕边推他,想让他赶紧上炕盖上被子。那时是立春前后,后半夜屋里不暖和,但二先生浑身却是滚烫的,像发烧了一样。“二先生,你发烧了?”安详翘脚想去摸他的额头。
就这一个亲昵的举动,二先生忽然用力抓住安详的手脖,喘着粗气,像背麻袋一样猫下腰,猛地往肩上一甩。安详开始以为二先生逗她要跟她开玩笑,还没来得及阻止,却已经腾空而起被扛在了肩头,肋骨硌得钻心的疼。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安详也顾不上喊疼,这显然不是开玩笑啊,她吓得失了声:“妈呀住手,二先生……”
二先生依旧不搭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把个子很高的安详甩到肩头后,却好像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了,短暂地停歇后,竟把安详使劲地往炕上扔去,差点没砸到睡在炕梢的叔墨。
安详吓懵了,她知道二先生不正常了,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手脖子已经像折了一样钻心地疼,她惊慌地往炕头爬去。而此时的安详心里其实非常害怕,她面对的二先生是个病人。二先生个子高,整个人的身影仿佛顶着棚,挡住了窗口深蓝的光线。他一动不动地对着她,安详已经爬到炕头,不知二先生接下来会怎样,可她知道事情严重了,她不敢出声也不敢哭。二先生怎么会不顾叔墨呢,而且,二先生也不会不顾安详的。怕东屋奶奶听见,也怕外屋的娘听见,安详惊恐地缩在炕角的暗影里看着二先生,不知他接下来要干啥,要是他上炕继续打她怎么办,要是他忽然伤害叔墨呢?安详忽然想到死了,可是死也得保护孩子,可她又心疼他,怕他伤害自己。二先生一步一步走到炕边,逼近的时候像一座山压来。安详咬咬牙,她已经顾不了自己了,手腕可能折了,拄在炕上疼得支持不住,可是想到孩子,为了叔墨她只能壮着胆子快速地蹿到炕边试图再次下地抱住他,但她不敢激怒他。安详心里也做好了准备,如果这次危及到孩子,她拼了自己的命了,她哭着想娘俩今天定是凶多吉少了,然后是奶奶和娘……可就在这时,二先生忽然不再挺胸抬头僵硬着,而是软绵绵地弯下腰,手一下子拄在炕沿上。他好像很虚弱,无力而笨拙地爬到炕上,像安详不存在一样,钻进被子里,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外屋的娘翻着身,可能醒了,也能听见奶奶磕着烟袋锅的声音。
安详什么也没穿跪着,此时手脖,肩头,肋骨都钻心地疼起来。可是与疼比起来,她更多的是非常害怕,她觉得心跳得震耳欲聋,不知是疼还是冷,忍不住地哆嗦,她哭着看着他,试着凑近他,听他均匀地呼吸,气息温热,他真的睡着了,睡得沉沉的。安详亲了亲他,哭着问他:“二先生,刚才是你吗?”这句话说出口,安详把头扎在枕头上哭得浑身颤抖,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二先生到底是做梦还是清醒着?别说这么粗暴地对安详,就是这样一丝不挂二先生是从没有过的。他在大家族长大,不习惯不穿衣服睡觉。这一点他跟安详不同,安详从小的习惯,她不喜欢穿衣服睡觉。爹失踪以后,叔叔们结婚搬出去了,家里一直就只有奶奶,娘和她,她更是在睡觉这件事上无所顾忌。她喜欢光着身子挨着被子,喜欢被子软软地裹在身上。梅氏总是让她穿衣服睡觉,奶奶则不管她。结婚后,二先生每次看她不穿衣服睡觉都忍俊不禁,表情里既羞涩又欢喜的样子。可他每次都必须穿戴整齐。
“安详,你怎么把我衣服脱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二先生很窘的样子,脸都红了,竟然不好意思看安详。
安详茫然地看着他,笑着把衣服递给他。
“安详,手腕咋了?”二先生看见安详的手腕缠着布惊呼道。他竟然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却因为安详受伤了急得像什么似的,安详不知说什么好了。整整一天,他跟在安详后面啥也不让她干了。“千万别落下毛病。”他终于像一个大夫一样叮嘱着。“咋能这么不加小心。”他嗔怪着。
“没事儿,扔料时闪了一下。”二先生的急不像假的,他的急从眼睛里能看出来,眼睛都红了。这让安详又很感动。她不再去想昨晚的事,他的疼爱是安详最渴望的,像爹一样。“不疼,二先生,看你急的。”安详猛地想起昨晚,她记得清楚二先生浑身上下绷得很紧,是那种文弱书生不曾有的结实有力,肌肉很有力量。那怎么是他呢?昨晚是他吗?安详陡地又有些害怕,手哆嗦了一下。
“疼啊?”二先生轻缓地托起安详的手,在虎口处按揉着,嘴里轻轻地说:“一会儿会缓解。”
安详把身子贴过去,紧挨着他的身子站着,看着他的头发和瘦削的肩膀,他的手指修长,因为不干粗活,皮肤白皙。安详用乳房挤着他的肩膀,瞬间渴望他的拥抱,急切地想跟他做,而且十分强烈。亲昵间她又想起昨晚两个人贴在一起时她也这样强烈。她用另一只手摸着他的头发,很细心地梳理着发丝,却是隐忍不住,喘气忽然没有了力气。“二先生,你亲亲我吧。”说着,弯腰侧身去寻找他的嘴,那股冲动竟然使她忘了浑身疼痛。无论你变成啥样,二先生,我都爱你。
接下来的日子,二先生每天经管安详注意手腕的伤,并且特意托崔师傅捎来闫家的膏药。安详享受着二先生的疼爱,他一点都记不得他做过的事,到底是什么样的诱因使他出现那样的举动,安详想不明白,又不能跟任何人说。她自欺欺人地想忘记,她深深地爱着他,无可救药。他可能就是睡“毛愣了”,安详这样安慰自己。
二先生如今变得幽默了,从前他说什么都是一本正经的,一本正经地听着奶奶讲着侯家岗的习俗,真真假假的他都相信。如今他常常跟顶儿开玩笑,他会发出低沉而好听的笑声。他又瘦又高,穿着宽松的便服,无论坐着走着安详都喜欢。顶儿小时他只要有时间就抱着她在旱河边走,哄孩子他是不会的,偏偏顶儿与他亲近,不哭不闹。顶儿会说话后,便每每跟在二先生身后叫爸,被安详和奶奶阻止后她开始喊着“二先生”。二先生说什么,她学什么。可安详不喜欢顶儿与二先生这么亲近,不喜欢二先生把一个父亲的爱都给了这个野孩子,她嫉妒着。
“二先生,我咋不能叫爹,我咋不能叫爸?”
顶儿说这句话的那天是挂锄的时候,一家人晚饭后在大门口坐着,太阳刚刚落山,旱河两岸的蒿草热烘烘的,渐渐地染上了一层金黄色。胭粉豆像一堆堆小火苗,香气四溢地随风漫过来。
一直蹦蹦跳跳玩着的顶儿,忽然跑到二先生跟前就这么问了。窗户开着,梅氏坐在屋里也听见了。
“买酒的人,说你是我爸。”
安详忽然气愤起来,她不喜欢顶儿跟二先生撒娇,她也想让娘听见,于是就大声训斥顶儿:“死丫崽子。我没有爸,我不愿意听你叫爸。”她骂着打了顶儿一巴掌,骂完了打完了自己悲哀起来,这跟顶儿有什么关系呢。
顶儿也不哭,她更不示弱,那时她还不会讨好安详。“你没有爸就不让我叫,你有娘,那你咋不让我管你叫娘。”
“你个野……”
二先生忽然以伶俐的姿势站起来,一把抱起顶儿,边快走嘴里低沉地喝着她:“顶儿不能跟安详这么说话,不好啊。是我没有娘,安详才不让你叫。”
“我不是野孩子。”
“嗯,不是。”
奶奶歪着头,虽然看不见安详,但她低声说:“跟个孩子这是干啥你,挺大的人。”她站起来,手拎着凳子往院子里走,嘴里自言自语:“这顶儿够整啊,这二先生,咋一气儿说了这老些话。这野孩子。”她知道梅氏在听。
是啊,二先生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其实,安详早就注意到了,顶儿会说话后,带动二先生渐渐话多了起来。
有了第一次的反常,安详做下毛病了,常常在鸡叫头遍前忽然醒来,心狂跳着四下踅摸一遍。每次确定二先生安安静静地躺在身边,她才会长长地吁一口气,然后总想着去亲近他。那天,你就是睡毛愣了,安详这样在黑暗中默默地说。二先生睡觉没有鼾声,呼吸像他的微笑一样平和。朦胧的光线里他脸的轮廓在眼前是端正的,安详端详着他,由于心安进而产生了更多的亲近和渴望,安详每次冲动时,掀开他的被子滑了进去。
二先生的睡衣是白市布的,宽松肥大。安详玩心起的时候,就把头钻进他的睡衣里,他醒了,醒得没有一丝意外,任由安详在胸前扭动,他则安然不动,但是呼吸里又暴露他微笑的样子。安详是后来才常常主动亲吻他的,在第一次被他亲过之后,她思念了好多天,渴望了好多天。安详觉得,私下里这种亲吻怎么会这么美妙,无法形容的心情愉悦进而欢畅,会令她心情猛烈激荡到无法自控的放肆,私下里她常常用这种激荡放纵自己。面对传统的二先生,安详于是主动亲吻他,而二先生也是喜欢。
对我这么好的男人,不会有意伤害我的,这不用怀疑,安详想。可是几个月后,二先生第二次发作,却是把叔墨放在万炕上。要知道万炕是很窄的,不到一尺宽,而那时叔墨已经会翻身了。什么时候为什么把孩子放在万炕的谁也不知道,这也让安详细思极恐。那次她抱着孩子直到天亮,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第五次了,跟谁说说呢?二先生总是看着安详的伤心痛不已,每次安详偷偷地哭着,到底这是怎么了?他完全不知他做了什么这是什么原因。这也是安详不能说的原因,二先生若是知道安详的满身伤痕是他造成的,他会如何内疚如何悔恨呢?安详开始穿着衬衣睡觉了。
“安详,怎么穿了衣服?你不是穿衣服睡不着觉嘛。”
“孩子大了。”
安然的日子里,二先生依然对安详疼爱有加,甚至因为安详受过伤而倍加小心的呵护,每日叮嘱得不厌其烦。因为他看不见安详身上其他地方的淤青,所以每次亲热的夜里,安详忍着疼痛,忍得辛酸却又放肆猛烈。
二先生给安详把脉时,脸上忽然神秘莫测。“安详,有什么事烦心吗?”
安详摇着头,笑着看着他。“没有。”
“怎么没有呢?”他笑着。“安详,又有了啊。”他笑得幽默且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