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旱河静静的,风声像是长途跋涉而来,断断续续的,车老板的哟呵声和甩鞭子声也随风而来。地拉完了,拖拉机成天成宿地轰鸣,拖拉机的声音像歇斯底里地嚎啕,让寂寞的人心慌,慌得整夜想着往事,整夜想着爱的人。
自从搬到了东屋,梅氏失眠更严重了。失眠伴着耳鸣正残忍地侵蚀这个千疮百孔的身体。旱河曾经丰沛而汹涌的流水声整夜在耳边,闭上眼睛脑海里尽是水的墨色。耳鸣的丰富多彩让人防不胜防,渐渐有了睡意时忽然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整个身体像失足一样从高处掉下来。然后再努力地回想发生了什么,是梦里发生了什么还是真的听见了什么。可能是婆婆烟袋磕了炕沿吧,或者猛烈地咳嗽了一声。梅氏的心跳得由快到慢,呼吸也渐渐微弱起来,她睁开眼睛,大脑清醒得毫无倦意。她看着蓝色的窗口,窗外是蓝白的,忽然就想起了宝义了,想起的都是他模糊的身体和喘息,和他进入身体的瞬间,然后猛烈地压在身上。曾经并没有想看他的脸,原来他曾是个孩子,这真是羞愤难当。梅氏开始怨恨,怨恨旱河。“爹,如果你不被旱河吓死,阿囡的命也许不会这样悲惨。”
婆婆在炕头,中间睡着顶儿,娘仨谁也不挨着谁,间隔着一人的空位子。顶儿每天晚上叽叽喳喳地说到闭眼睡觉,眼前还蹦跳着她的样子她就安静下来。好像因为梅氏搬过来了使她活泼了更多,她总是试图引起梅氏的注意。一直以来她都跟奶奶在一铺炕上,她有点怕这个眼睛不看人的老太太,她说“你把眼睛揣在了前大襟儿里呢”,说的多么形象。她能把白日里二先生教她的东西全部背下来,这并不是负担,她背书背得其乐无穷。梅氏没搬进来时顶儿睡在炕稍,老太太从来不跟她好好说一句话。她于是自己跟自己说个没完,有时把老太太逗得暗自笑着。
这不是自己盼望已久的吗?梅氏看着顶儿想,孩子的世界多好,她睡得如此香甜,呼吸都透着快乐。
婆婆每天到后半夜就醒了,满屋子都是她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摸索着装烟袋;摸索着打火机“吧嗒吧嗒”地响;点烟时嘴里含着唾沫“吧唧吧唧”的;黑暗里闪着一点光。她总是脸朝炕稍躺着抽烟,鼻子呼哧呼哧的,嘴吧嗒吧嗒抽着,抽烟袋唾沫多,吐唾沫最有力道,快速地往屋地仰一下头,“呸”的一声,唾沫“啪”地落在很远的北墙根儿,十分果断。
梅氏有时在想,婆婆这时眼睛露出来了吧,年轻时婆婆的目光凌厉,有时也慈祥,此时她到底睁着还是闭着,这漫漫黑夜她会想些什么呢。
梅氏自从受伤后,即使睡觉她也再不能穿宽松的纯棉内衣了,她用晴纶线衣改成紧身的束胸裹住自己。伤已经好了,可是包扎缠着的布却不能放开,放开后乳房就针刺一般地疼,那种疼不断强烈,火一般炙烤着,然后蔓延开来。
女人对于自己的身体是天生自恋的,常常更是莫名的想象式欣赏。从少女时期,女人开始因为某种好奇而探索,她们会在夜里对自己偷偷地抚摸,总是带有难以言喻的自信与满足,所到之处都有自己的完美构图,甚至浮想联翩,会把自己想象成无与伦比的美丽。梅氏就是这样的女人,她从十四岁就满足于自己的美,她在少女时期就喜欢抚摸自己身体的每一寸,即使她并没有条件在镜子里仔细地看过自己的身体。她像一个雕塑家一样,在大脑里描绘着。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向广,但是她对于男女之事充满渴望,她常常在抚摸中得到欢愉。生下安详后,她对向广的所有都是怨恨和恶心的,她渐渐地开始自慰,自慰带给她的高潮远远胜过了向广,直到宝义出现。
“残花败柳。”梅氏想,从今以后,再也不想抚摸自己了,身体不完美了。她无论触及哪里都会想到她的乳头,曾经乳头是最能刺激欲望的。疼痛便开始从乳头蔓延,然后疼痛扩散到每个毛孔。
梅氏觉得她只是一夜之间就衰老了,衰败了,她总是想着秋后的景象,秋后成熟的饱满却也是干瘪的,她想着葫芦上的斑纹;吊瓜在藤蔓上扭曲而丑陋;辣椒在枯干的叶子间羞臊的皱纹;茄子经历一场霜后便放弃了自己,阳光明媚它也无精打采的,那些被一夜霜打后的残败,颜色是无法忍受的斑驳,失去了饱满却挣扎在秧子上,都像老太太的胸脯子,干瘪而晃晃悠悠地耷拉着,一张松垮的皮,难看到再无人理会,难看到无比可怜。而乳房,是女人失去姿色和吸引力的原罪。
婆婆半夜醒来抽完烟就一直翻身,她满嘴的唾沫一直嚼到鸡叫,有时她的声音哼哼唧唧跟母鸡一样有气无力地骂着。梅氏一动不动,大脑飞速地跳着画面,越是拒绝想念,越是反复出现。
安详起早生火,大门开着,二贵已经来了。
“安详她娘,我也想要你这大红围脖子,真带劲啊。”
梅氏在前面走,顶儿忙不迭地跟在后面不停地说,这小丫头能起早呢。“安详死犟死犟的,说啥就不给我织呀。”她又说:“人家说你是我姥……”
梅氏的心忽然疼起来,她不停下回头看这个孩子。顶儿,我是你娘,每每这时梅氏跟自己说。安详和婆婆如今任由她接近顶儿了,这曾经是梅氏无比渴望的事,可此时却令她讨厌至极。这野孩子把我一辈子的话都说了,而我永远不会再说了,梅氏想。自从知道那人是王宝义后,梅氏开始怨恨这个孩子。曾经以为她是老天恩赐给苦命的阿囡的礼物,即使付出了常人难以忍受的代价她也从没有后悔过,包括安详为她放弃的她当初也选择自私了。如今觉得都不值得了,这一切都是宝义那孩子对她犯下的罪恶,顶儿是这罪恶的种子,她的降生把梅氏可怜的命运再次堕落到人生另一个可耻阶段,而且还要继续可耻地活着。
“安详她娘,你别害怕,要是奶头疼就用嘴呼呼,我给你呼呼也行。唉!老太太说你是哑巴,哑巴说不了话。”顶儿摔倒了竟然“嘎嘎”地笑起来。梅氏没有回头,也没等她,这么小的孩子总也不哭,真是命硬的玩意儿,注定没人疼爱,安详骂她她也从不生气。这样的孩子天生懂得怎么生存吧,她每天逗着每个人,从来没有委屈的时候。这不是该撒娇的年龄吗?梅氏听着她追上来,开始叽里咕噜地背起了书,跟二先生一样的语气节奏,也不知是啥意思。梅氏含着泪,你这苦命的野孩子啊,就像这旱河,从哪来的呀。梅氏停下来,望着旱河东,今天是集,大道上游动着人。
亲手织了长长的红围脖是梅氏反抗命运的第一步,害过我的人,从今以后,我要让这血一样的颜色无所不在。顶儿站在她身旁也往河东看。
在侯家岗,“场院”叫“ cháng yuān”。想当年侯家的场院在陆家的房东,也就是如今旱河流过的地方。凭空出现的旱河冲毁了侯家的场院,后来侯家就在老宅后面开了新的场院,并修了高高的围墙,也就是现在生产队的场院。
打场是一年一度屯子里最喜悦又祈盼的时候。一年的劳作,地里收割的庄稼最后源源不断地拉到场院。一边拉地一边打场,然后挨家挨户分柴禾,分口粮的时候大道上的人们背背扛扛,依然是喜悦的。这个季节侯家岗不限电了,场院里灯火通明,旱河东的天空整夜红彤彤的,旱河岸边整夜机器轰鸣,人欢马叫。打场一般都倒班,夜战时生产队半夜有伙食,炖大豆腐,有时还会杀一头猪,这也是喜悦的事。
这个时候陆家也忙起来,各个生产队会把等外的粮食送到陆家加工,然后给村民分酒。二先生负责登记排号,二贵和安详过秤。酒房的院里院外也堆满了粮食和辅料。
等外的粮食就是不能交公粮的,但是可以烧酒,上的不成的高粱谷子和水稻甚至不用脱粒,直接粉碎,这样还能解决辅料。加工酒时安详和二贵忙不过来,各个生产队就会派人来帮忙。这样,旱河西也是整夜灯火通明,热气腾腾。出酒时,生产队派会计来,然后每家每户拿着酒桶酒瓶子,按人口分酒,这时的旱河西,院里院外也是人欢马叫的。
平常的日子都是陆家给供销社送酒,买酒的人也很少到河西来。陆家三代女人的日子总是让人关注,惹人猜测,梅氏受伤后,传出的消息自是真真假假。那些走进陆家大门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梅氏,每个人讳莫若深地看向陆家正房紧闭的窗口,猜测梅氏在哪间屋里,她怎么样了?但是没有人敢打听。
轮到送公粮的日子,侯家岗和几个大队一起,天没亮装满粮食的马车就要出发,粮食所门前的大道上,送粮的马车,自西向东排了二三里地那么长。
夜里降温了,初冬的天还是很冷的,车老板儿们缩着脖子抄着袖,仨一群俩一伙地凑到一起闲扯。粮食所还没开大门,车队一动不动。
侯家岗这一年也就发生这么一件大事,那就是梅氏被抓。被抓的理由虽然传出无数个说法,但是立得住的也就是因为作风问题。俗话说“十里地没准信儿”,人们更愿意相信别人传的话,即使说者和听者都不怎么信,但也不影响人们对话题的关注度。人们当然也质疑,一个瘫在家里好几年,话不能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她能犯啥男女作风问题。说是在翻以前的旧事,以前阿囡跟过谁呢?不是阿囡跟过谁,是阿囡勾引过谁。勾引的人说起来那就多了,人们随便地说着跑腿子,死老婆的,二流子的名字,仿佛这已经是一道选择题了,可是人们也扪心自问,谁配?男女作风之事,各个大队都在揪,揪出来都要游街的。游街的形式多种多样,羞辱性更是耸人听闻。梅氏因为受了重伤,人又不会走,人们一边可怜她,又好像她也侥幸占了便宜,因为不用挂着破鞋和伤风败俗的牌子站在村头示众。至于她遭受的非人迫害人们则三缄其口。可是话题很快就转到梅氏的腿和白发,人们除了唏嘘就是惊叹,就像当年说起阿囡的美貌那样不可思议。农村老人家天黑时喜欢编瞎话给孩子们讲,阿囡就像编的瞎话一样传奇。白发老人都见过,白发的梅氏让人不解。人们偷偷地讲着,不敢说的也说,最后都是一样的疑问,就是梅氏到底让没让那天的八个男人祸害了。
“昨天二贵说,阿囡能下地走了,你说神不神。”
对于陆家的事,只要说的人说是二贵说的,便是什么都让人相信的。阿囡能走了这个消息,一阵风旱河东都知道了。
这是打通了什么脉了?胡八赖听媳妇回家说时他傻愣了半天。强奸阿囡的事,最近这些日子搅的他吃不好睡不着,夜里总做噩梦。他当然不怕安详娘俩,他怕的是安详她奶。安详奶奶被村邻传的神呼呼的,那年在大队院里盘腿一坐,也没请来神儿也没念什么咒就把大队书记整傻了。这两年谁也不敢动二先生,主要原因就是怕老陆太太。之所以胡八赖没有按着跟宝义事先商量好的办,胡八赖有他的私心。觊觎阿囡的身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年轻就眼巴眼望的。宝义的意思抓安详,胡八赖想的是安详谁敢动啊。阿囡是老陆太太的儿媳妇,而且向广没多少年了,动了安详,老陆太太会把他们老胡家祖坟都给掘了。还有人背地里说,说那年阿囡之所以昏死在王家,也是老陆太太为了报仇做的扣,老王太太不是阿囡吓死的,人们都说是老陆太太请神儿整死的。再说,阿囡瘫痪以后,胡八赖没有近处见过她,可是那天看见她白发飘飘的样子惊呆了,不但不吓人,反而白发衬托下的皮肤,嫩如凝脂,胖了一点的阿囡更有风韵,她像画上画的仙女一样美丽圣洁,雍容华贵。阿囡的大眼睛纯净,被推车推着,她那种好奇地张望,瞬间点燃了胡八赖的身体。这娘们儿,我一定得得到她,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抓住机会干她一回。阿囡不能说话,双腿不好使,这就意味着她无力反抗,她将会是放在案板上的肉,任我宰割了。
那天整个一下午,胡八赖听着几个小伙子一直说女人,嘴里就没离开过阿囡。
“八叔,不说陆家小寡妇是咱们这旮瘩的人吗?咋跟瓷儿的似的呢。”
“她那白头发,银光闪闪,都透明,像绣花线一样。”
“你们推车只顾着看路,你没看她的脸,太阳下粉嫩粉嫩的,嘴唇通红儿通红儿。”
“妈呀往车上抱时,她胸脯子贴着我,那俩奶子肉乎乎的,那给我的心整的,都哆嗦了。”
他们说的,都是胡八赖想的。“我跟你们说,王主任去公社开会了,趁他不在我说了算,这小寡妇下半身不好使,她又是个破鞋,一会儿天黑后,一个一个进去,好好摸摸,可不中真上啊。”
胡八赖没有想到,瘫痪的阿囡身体的别样柔软。她没有一丝反抗倒使她如一堆软缎一样的手感,无论摸到哪里都是控制不住地想揉搓她。与自己老婆不同,她不反抗恰恰柔情似水,自己媳妇总是胳膊大腿粗糙地抵抗,顺从一回也是支支巴巴。这种任他摆布的快感一度让他有了长相厮守的念头,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屋里当时非常黑,可是胡八赖竟然觉得身下这个白缎子一样的女人在发光,而且似乎清晰可见她半咬着红唇,微眯着大眼睛看着房顶,脸上像痛苦又像欢愉,她的乳房在上下滚动。
“老八,你没干那损事儿吧,咋老走神儿呢。”媳妇看胡八赖呆呵呵地不说话,走到跟前问道。“人家都讲那些民兵都干了阿囡,咱这么大岁数可不能干那损事儿,看遭报应。”
“别他妈胡咧咧,你有证据吗?”
“你急啥眼啊,又不是我说的,你们这男人还有准儿。”
“谁说都是扯犊子,谁看见了,小寡妇说的?”
“你们这些男人,真是牲口不如,那瘫吧娘们有啥干头?再说可真忍心下手。你这话说的,还她说的,明知她不能说话。”媳妇嘟哝着。
胡八赖的火腾地上来了,他起身一个大嘴巴子扇了过去。“你他妈的死娘们,还说!不把我整风眼儿去你他妈难受是吧?人家老娘们都替男人争口袋,你他妈倒往自己老爷们头上扣屎盆子。”
被胡八赖打懵了的女人,可嗓子嚎起来:“恼了吧,你没干你怕啥,你惦记阿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个牲口八道……”
“还说!”胡八赖又要动手,看媳妇缩在墙角他摔门而去。
阿囡会走了,阿囡那嫩软的双腿咋能走了呢?这不是扯吗?胡八赖的眼前又闪着阿囡闪光的身子。
梅氏从大门走进来时,二贵正往推车上装酒,她想了想径直走到车跟前。
“大婶儿,我去供销社送酒,来到年了酒卖得快了。”二贵觉得梅氏一直看着他好像有事,虽然她也不能回答他。
梅氏站在车旁,心想着,从今天起,我跟你去河东送酒,去河东赶集,让他们只要看见陆家送酒的车就看得见我,谁也别忘了我。害我的人,我要让你时时刻刻胆战心惊。
“安详她娘,你要去河东啊?”顶儿一溜小跑地追了进来,她气喘吁吁地大声喊道。“我也去。”
安详听见顶儿说话,她站在酒房门口。“顶儿进屋去找二先生。”安详严厉地说道。“告诉二先生,一会儿吊篮那开始忙了,你俩得卖酒。”
“安详,你娘……”顶儿不情愿。
“闭嘴!”
“顶儿,进来。”二先生在屋里叫道。
二贵笑起来:“顶儿,你咋不叫娘呢?你这是跟谁学的,这小丫头真精,竟能分开拐。”
“我没有娘,她是叔墨他妈。”顶儿颠颠地跑进屋,忽然回头趴在门口嚷道:“二贵,你可别把安详她娘整丢了。”
二贵听了哈哈笑起来。
安详看着梅氏:“娘,你想去河东?”
梅氏点点头。
“二贵哥,你慢点走,回来时领我娘去赶集,看她买点啥。”
“啊,知道。”二贵推起车,嘴里说着:“大婶儿,你跟着走就行,不用帮我推,看抻着。”
梅氏手扶着酒桶,跟着车向南走去。
前天的一场大雪,旱河两岸一片白茫茫的。树毛子上堆着雪,忽然惊飞一堆家雀,然后又争着扎进一棵树里,看着一根根干巴树枝儿上压得密密麻麻,颤颤巍巍的。旱河两边的杨树干又细又高,直挺挺的光秃秃,没有几根枝子,几只喜鹊不停地在树杈上叫着,飞来又飞去。天非常蓝,飘着雾气一样的薄云,田地里的雪被阳光照得便是分外耀眼,闪的睁不开眼睛。
河东集市熙熙攘攘的已经开锅了一样,年前天天是集,人们总有置办不完的东西。顶儿已经和二先生出来接吊蓝了,河东喊着“打酒嘞”,身后一直是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声音,顶儿大呼小叫地喊着。
供销社的院子里也挤满了人,买酱油和烧酒的柜台前排着长长的队,更多的人是看年画的。把年画样品悬挂在空中,年画底角贴着号码。人们仰着头慢慢地走在画间,选好相中的年画,然后去排队,只要报上号码就可以。
“快看,是陆家……阿囡啊。”不知谁喊了一声。
胡八赖正等着打酒的时候,听见阿囡的名字他心里一紧,他没想到梅氏今天能来送酒,可他没有回头去确认。胡八赖拎着酒桶,觉得柜台边忽然闪过一抹红光。梅氏已经站在柜台的一角,一只手搭在柜台的横栏上。胡八赖试探着抬头,正好看见梅氏。她的眼睛像不经意般扫过胡八赖,瞪着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胡八赖心里一慌,这是梅氏受伤后他第一次见到她,之前只是听说她能走了,听说她总是在旱河西走来走去,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得了癔病。胡八赖不知梅氏为啥瞪着眼睛瞪着他,他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竟有些慌了,但他不敢迎着她的眼睛,转身躲开了她,可他依然觉得梅氏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她的眼睛里咋什么也没有,胡八赖想。她应该不知道是我,或者她并不知那一群人里有我,如果一帮人里就一个强奸了她也不一定就认为是我。可是,她为啥死盯着我呢,不行,我不能自乱阵脚,我得装的像没事儿人一样。
“打满吗?”田大甩在柜台里面喊道:“胡八赖,你嘎哈呢?说话啊!”
后面有人喊着:“麻溜点,后面排大队呢,谁家没有活啊。”
胡八赖一边掏钱,一边回头,梅氏啥时退到窗台边了,正不错眼珠地看着他。
“你这是布票,钱,钱呐。”田大甩敲着柜台。“你冲着黄皮子啦?鬼迷心窍了。”
胡八赖查着钱,手竟然不怎么好使,再猫腰拎起酒桶回头时,梅氏已不在屋里了。
这么多人,她可能也不是就瞪着我一个,应该是疑心生暗鬼了,我不看她就是。胡八赖站在窗前往院里瞄着,二贵的推车在那,正在往车里装空桶。满院子都没看见梅氏的影子了。
“这陆家阿囡,这是啥眼神儿?”胡八赖故作轻松地说,像是不经意。
没有人接他的话,反倒都看着他。胡八赖心里忽然冷飕飕的,平时这些人只要提起阿囡,不说两句下流话像吃了亏一样,这是咋的了,咋都不说话了,还是,她根本就真的只看了他胡八赖一人。
“胜子,阿囡刚刚是不瞪着你了,她可能真得疯病了。”胡八赖看见刘三胜在队伍里,就凑了过去。
“没有啊,瞪你啦八叔?”刘三胜跟没事儿人一样。
“没有,瞪我干啥!”胡八赖心里不是滋味,转身走出供销社。
侯家岗上空不间断地响着二踢脚的声音,想去买炮仗,可是眼前总是闪着那抹红光 。看见宝义站在大队门口,胡八赖刚要跟宝义说话,宝义转身进了大队院里,转得惊慌。胡八赖纳闷,心说宝义这小子,你躲我啥意思。这时听见身后推车声,回头一看,梅氏走在二贵身边,大红围脖前后搭着,后面长长垂着,随着身体甩在腿弯处。她的白发像树挂一样晶莹剔透,红白相映在阳光下像炸开的烟花一样夺目。人们为她自动地闪开了一条道,胡八赖也往路边退着。梅氏走过他,眼睛竟然再次扫过他,眼睛里还像是什么也没有,可是眼神儿真真地接上了。
“这阿囡咋就这么好看,白头发像白丝线一样。”
“你说她奶子不是让人割下去了吗?咋胸脯子还那么高呢?”
“你扯犊子,奶子割下去了要死人的,出血也出死了,是奶头,听说活活给勒掉的。”
“这帮畜牲不得好死,祸害人啊,遭老罪了。”
胡八赖鬼使神差地跟在推车后面,像被那红围脖牵着,听着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像极了深夜里痛苦的呻吟,夜里女人这样叫,冬天看家狗也这样叫。
“八叔,你去河西吗?”二贵的车停在路边,他要领梅氏赶集,可是看着胡八赖沿着旱河往南走,他喊道。
胡八赖猛地站住,抬头看着前方,右面隔着旱河正是陆家,锁链“哗愣哗愣”地响着,河东树下站着一帮打酒的人。刚刚走的竟然一片空白,好像什么也没来得及想,或者忘了想啥了。看见梅氏的背影和红围脖,她已经走进集市里,二贵追了上去,胡八赖忽然想起宝义慌不择路的影子。
确实刚刚大脑一片空白,咋被鬼迷了?胡八赖觉得耳朵里死一样安静,忽然又有了风声,还是那痛苦的呻吟声。
梅氏能走了的消息王家也知道了。
老王头吃饭的时候忽然想起的。“凤坤,你听说了没,陆家小寡妇会走了。”
“是啊爹,听说被送回家大病了一场,闫二先生给她针灸,熬汤药,结果,腿就好使了。”
宝义的耳朵突然幻听了,他听见风呼呼地在耳边刮着,听见阿囡伸出脚分开野蒿的“沙沙”声,还有阿囡闷在口腔里的呻吟声。可那是什么话,阿囡会走了?
“济世堂闫家医术高,还是有真本事的。那咋人家都说是陆家老寡妇请神儿治好的?”
“哎呦,说啥的都有。还有说被用刑受了伤,发烧烧好的。”
“他妈的,这没地方说理了,小二媳妇发烧烧的怀不上孩子,人家瘫吧发烧倒烧站起来了。”老王头气哼哼地蹾着酒杯。
小枝在外屋地听着公公和爷爷说的话,她从门玻璃看着宝义。宝义最近一宿一宿睡不着觉,睡了也总是惊醒,夜里盗汗,浑身水淋淋的。夫妻俩最近无法亲近,宝义一点那心思也没有,这让小枝又急又恼。那天答应安详跟宝义求情救她娘,没想到宝义回来晚了,可一听说安详她娘被抓了,当时就跑了,然后就这样魂不守舍。小枝叹息着,梅氏受了祸害,安详那脾气,更不能让二先生给她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