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梅氏站在酒坊门口,看着忙碌的安详,她多像十八岁的阿囡啊,只是阿囡十八岁时肚子里已经有了安详了。更惊天的秘密是,她在地里被向广一次次强奸时就有了安详。从那时起她每天包着自己,如今安详不用包裹自己。安详高高的个子,干活时腰上扎着围裙,在酒房里穿着薄棉衣,这样无论怎么看她都好看。有二贵做下手安详不用出力,其实安详越来越像个师傅了,她自信,从容不迫。梅氏转身时安详正在用手指尝酒,梅氏把那个画面留在了眼睛里:高高的安详,腰扎得多么苗条,她弯着腰看着酒流子,侧脸也能看出她的专注。她忽然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快速地从酒流上扫过,酒花飞溅,手指抹过她的嘴唇,然后她抿着嘴,眼睛认真地盯着酒流……
踩着雪,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阿囡想起跟爹来侯家岗的那年,那时还没有旱河。
那时的天,冷得让人以为会即将死去,雪光又让人不知尽头,马蹄子打滑使马车左右摇摆横冲直撞,车闸在车厢板底下“嘎吱嘎吱”地响彻夜空,震动得浑身麻木。野地里像是白,但是什么也看不见,马车的铃铛“咣咚咣咚”像是从看不见的故乡传来,让人心生思念。
十四岁的阿囡抱着娘,她觉得娘俩冻在了一起。在屯子东头下了车就已经后半夜了,下车后身子不是自己的了,脚站在地上,像是大了好几倍,脚跟的痛一下子窜到肢体里。安详爷爷背着阿囡的娘走在前面,就是这样踩着雪,屯子里到处是狗咬声,身后有半块月亮一直跟着阿囡,跟着他们到了侯家的打谷场,阿囡回头看了好几回,是半块月亮。
梅氏从药铺出来心情依然惶惶的,生命与我算得了什么呢?我早就死在了十四岁或者十七岁,可是我的安详才十七岁啊,扔下她一个人和弯着腰的奶奶怎么办?这个问题想了无数个夜晚,每个夜晚都心痛难忍。娘曾经说“苦命难甜”,阿囡的苦命难道真的难以改变吗?在向往爱情的年纪,被逼委屈求全,就算报陆家的恩吧。她其实也是认了命的,婆婆虽然性格尖酸刻薄,不近人情,但是对阿囡还是好的,常常是像娘一样的好。阿囡只是对向广怨恨,但她视安详如生命。安详十七岁了,安详的心事当娘的最懂。可是到底为什么,奶奶打算招了二先生,二先生比梅氏小三岁。
跟第一次怀孕不一样的心情,这次怀孕梅氏心里偷偷地是期待过,可是这样的幸福只是存在一个念头里,随即就像晚秋旱河的水,消失的彻底。一个孩子怎么会来历不明呢?一个寡妇怀孕的后果是什么谁不知道,怎样把他名正言顺地生下来才是个问题。
抛开世俗和道德,爱情来时有没有对错?
“阿囡,下弦月。”跟娘逃荒的时候,一天夜里,娘一直咳嗽,她忽然望着天。
“娘,啥叫下弦月?”
“下下下东东。”
从此,阿囡把欣赏下弦月当成了习惯,特别是夏秋季节,她会坐在窗口等待,有时睡着了也会醒。向广失踪后,天暖时阿囡总是在夜里爬出后窗,在旱河西岸游荡。该来的总会来,年轻的寡妇才二十五岁。
有一年二伏将了,胭粉豆香气四溢,在夜里那香气愈加弥漫,愈加沁人心脾。旱河的水也被胭粉豆的香撩动得按捺不住,追逐得急切又张狂地从后窗远去。心事无论痛苦还是思念,或者什么也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就有了层次。安静时是无边地想,想得永生永世不能再见,水流湍急时让人忽然有了不顾一切的舍去之心,就毅然决然不行吗?当然不行。然后是有风的日子,各种叶片抖着“沙沙”声,便是无限的抱憾。这样的夜安详沉沉地睡着,阿囡爬起身,倒了一大杯酒,像喝水一样“咕咚咕咚”地咽下去,胸口顿时燃烧,燃烧使身体变得轻盈,她猛地爬上万炕从后窗不顾后果地跳了出去。
阿囡光着脚,光着腿,任石子硌着脚心,任蒿草牵绊,她就是喜欢在草间磕磕绊绊地走着,然后,她会躺进野蒿丛里,在细草里翻滚着美丽的身子。
下弦月西暗东明,斜斜地挂在东方,旱河水涌动着波光,暗流汹涌,像年轻的寡妇一样兴奋又克制,这样不动声色地冲刷着河床,满脸满身却还羞涩腼腆。河岸上的胭粉豆故作姿态地收敛着身体,收敛得欲擒故纵,偏偏更是大胆地释放着勾引的信号。
“千里两心痴,动情初不知。”
月亮缺了之后还会圆回来吗?结束和开始更像月缺月圆,本是没有区别的。初吻都会刻骨铭心地埋在记忆里,吻你的人已不知身在何方了为何不经意间涌上心头让人回味。
向广留给阿囡的只是恨吗?每当这时阿囡戚戚惶惶地问自己时,躺在草丛里的她就对月亮冥想。又是下弦月了。“不是的,”她便忽然说出声。清醒的时候是恨,那短暂的七年也都是恨,可是向广留给阿囡的恰恰还有唯一的念想,是一种来自身体的渴望。在短暂的婚姻里她麻木地生活,带着仇恨,可让阿囡无休止回忆的竟偏偏是那次在苞米地里的侵犯,尽管她常常刻意地用怨恨压制生理思念,可是那种身体和大脑同时热起来的洪流如同汛期的旱河,决堤般地在身体里震荡,奔涌不息。
“不,恨他!是他毁了我!”阿囡骂道。可是人就这么矛盾,恨着又无数次在梦里与他交欢,那种震撼心灵的快感从梦里绵延到现实,阿囡一边用这句话坚定自己的意志,一边渴望下一次梦里再与他的激情碰撞。“我是堕落的女人,我是不知羞耻的女人。”高潮退去,阿囡内心无尽恶毒地咒骂自己。
怎么就挥之不去呢?那次被爹撞见的时候,阿囡羞耻地回忆过,在反抗中她竟然心里满是期待,这在无数怨恨向广的日子里常常让她恼怒,明明想倾尽一生去恨,为什么每每想起每每莫名欢愉,心与身体都像被火点着了。阿囡确定她对向广没有爱,婚后每次的夫妻之事都是痛苦不堪,甚至恶心,现实中她从没接受他的爱。可她又回味那段没有结局的前奏,她竟然还清晰地记住了向广疯狂状态下的喃喃声,竟然充满思念和渴望那种声音能再次回荡在耳边,“阿囡,我的阿囡啊……”
向广失踪后,无论梦里还是现实,阿囡从彻底的安逸开始了艰难的折磨,那种戛然而止的渴望从没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生下安详后阿囡开始酗酒了,夜里猛喝一大杯便瞬间遁入一种虚空。向广便放纵她这样,因为短暂麻醉后的阿囡是一具美丽的躯壳,是天上仙子般的人间尤物,也只有这样状态里的阿囡完全顺从属于他,他才随意行使丈夫的权利。
阿囡躺在野蒿丛里,月色清冷而孤寂,阿囡躺着把衣服脱光,月光穿过野蒿的缝隙,把她的身体照得晶莹剔透。阿囡身体着火般燃烧着,血液像旱河水一样蹿动,胸口有一团火,乳房却冰凉地像一对灰白的野鸽,那火热开始任性流窜。阿囡的双手粗糙地抚摸自己,暖暖地握住自己冰凉的乳房,乳头像野鸽的嘴一样从指缝间冒出来。她记起了向广的手就是这般火热而粗糙的,他慢慢地滑向小腹喘着急不可耐的粗气,那股燃烧像火炭儿一样向大腿间游走。记忆里的颤抖就到这里了,所有的感觉都戛然而止。阿囡深深地叹息,反复做着相同的动作,那无与伦比的快感却无法在小腹散去,却让周身的肌肉酸麻起来,酸痛起来,她只能摸了自己。
旱河是吃人的吗?阿囡忽然问道,泪水也淌下来,多么委屈的年龄啊。她燥热地从野蒿杆的空隙看向旱河东的夜空,月亮好像要掉下来了,浮云薄薄地遮着,阿囡觉得更加思念,更加悲伤,更加难耐。眼前的光晕晕乎乎地散成一大片,白得看不清了,月亮掉进旱河里了吗?河里像炸开了的礼花,灿烂耀眼。阿囡爬出草丛,一步一步向旱河爬去,要不要死?这个季节水流很急,水冰凉而柔和地缠绕着她的身体,被一幅绸缎裹住,它消散了火热,顿时舒服了。阿囡像一条细长的银鱼闪着银光,她躺在月亮上,觉得极速旋转,她愉快地飞了起来。
“阿囡,阿囡!”
阿囡听到有人叫她,但她还不想睁开眼睛,“我死了吗?”水像男人的大手,扯着她的手腕和脚踝,抚摸她的身体,探进她的身体,她觉得无比愉悦。旱河不会吃人的,它像赤裸的男人,用有力的臂膀拥抱着她的身体。阿囡睁不开眼睛,她不想这梦醒来,她模模糊糊地像看见了月亮却被一个人影隔着,那人蹲在空中,又高又大,尽管看不清他的脸,可他头顶着月亮。“你是谁啊?旱河吃人啊。”
那人不说话,听见她说话后愣着,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侧着身子拧着自己的衣服,水“哗啦哗啦”,然后滴滴嗒嗒,像女人憋了很久的尿。
“我好冷啊。”阿囡蜷着身子抱着自己,冰凉的胳膊夹住了湿漉漉的乳房,她哆嗦着闭紧了眼睛。
一件拧干的衣服盖住了她,那粗糙的手竟然放在了她的小腹上,那大手好暖,一下子就暖透了她的冷意,骤然不冷了。阿囡抓住那人的大手放在乳房上,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哥”。她觉得,唇齿间呼着凉风又特别震撼。
旱河水击打着河岸,河岸的草被撞得倒过来。这时河东有鸡的叫声,那公鸡叫得瘆人又兴奋,仿佛用尽了生命。阿囡想着被公鸡压在身下的母鸡,为什么幸福来得迫不得已。她撑起身子伸手搂住了那人,吻着他的脖颈,伴着远处公鸡的叫声,伴着旱河的水流,他们不顾一切地迎合着对方的身体,沉闷而势不可挡。
“下弦月。”阿囡静静地仰面躺着。“下下下东东。”那人已经起身背对着她,“下弦月下半月下半夜,东边夜空东边亮。”阿囡把手软软地放在他背上,无力地滑动,无力地抚摸。
那人看着河东,犹豫了一下,然后侧身又躺在阿囡身边,宽阔的后背像一堵墙。他结实的肩膀,匀称而健壮的曲线,在月光下黝黑却闪着光。他们紧紧地贴着,阿囡用冰凉而丰满的乳房紧紧地贴着他火热的后背,把冰凉的小肚子贴在他屁股上,那湿漉漉的热意抵住了身后的冰凉。
“二十二,二十三。”阿囡嘴里呼出湿热的气息,扑到他后背上又扑回阿囡脸上,于是带着那人身上的味道,还有旱河水的味道。阿囡又吻了吻他。“我在这里等你啊。”
那人头发很长,头发里有水草味儿,他仰着头看着月亮,因为使劲梗着脖子,使筋骨和屁股的肌肉忽然紧绷,皮肤也变得钢铁一样的坚硬。鸡叫二遍了,叫声渐渐连成一片,此起彼伏。他慢慢地坐了起来,野蒿晃动着,他向旱河走去。
“旱河……吃人啊。”阿囡眯着眼睛看着依然颤动的野蒿,野蒿夹杂着胭粉豆的香气,醉人而令人心神荡漾,听着那人跳进水里,听见水声渐渐到了对岸。河边、树上的家雀儿吱吱喳喳叫了起来,天渐渐白了。“旱河吃人的。”那公鸡,依旧拼命地欢叫着。
每年的夏秋季节,每月的下半月的二十二和二十三的下半夜,是阿囡与情人幽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