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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供销社送酒的时候，安详第一次心怀仇恨，对旱河东的一草一木都满是恨意。早晨阳光正好，那些弥漫在旱河上的炊烟浮动；那些自由自在旁若无人的狗和鸡鸭，还有套在车上的牛马的眼神；那些随风飘出墙外的读书声；还有，那些好事的男人女人带着关切和欲言又止的驻足，在大道旁指指点点着旱河西，他们议论同一个话题。
二贵推着车子，跟河东的人打着招呼，那些答应的人看的却是安详，表情里写满故事和流言。安详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他们眼里分明在问着：你娘还好吧？你娘发生了啥事你知道吗？你娘的奶头被人……你娘的身子被人……安详忽然停下脚步，她瞪圆了眼睛，认认真真地把所有盯着她的眼睛逐一回敬了一遍，包括狗的，鸡鸭的，牛马的。她觉得浑身血液逆行了一般，身体里像酒房扬料时被蒸汽裹着突然冒出的虚汗，从头到脚的毛孔张开，凉意满身，一遍一遍地反复收缩着，在衣襟里变得酥麻而酸软无力。
我为什么要卑微或者胆怯？我为什么要伤心或者羞耻？我和我娘，我们陆家有什么错。旱河东的男人和女人都在等着看笑话，我偏偏就是要挺胸抬头做人。所有心怀一点良知的人们，应该对我娘所遭受的令人发指的恶行而愤慨，为我那可怜的娘所遭受的一切鸣不平，而不是耻笑。我根本不需要所谓的假惺惺的怜悯，那些讥笑我娘的人我不痛恨你们反而鄙夷你们。安详，你挺起胸膛给那些想看你笑话、想看你卑微乞求、想看你痛哭的人迎头痛击，你要活得坦坦荡荡，活得无所畏惧才行，才会让他们失望而自惭形秽。
世界在安详无畏而坚强的目光里，忽然静了下来，男人们停止了不怀好意的讥笑，女人们停止了扭扭捏捏的窃窃私语，人们第一次被安详的坚定的气势逼得灰头土脸，身子陡然像矮了一截，然后不得不佯装做着各自的事了。
安详在侯家岗的大道和腰街气势汹汹地走了一遍，尽管心里在滴血，尽管两条腿和筋骨因为这股气势而疲惫不堪，但她就是昂首阔步地走了一遍。你们要看，就让你们看。她从南桥绕回来，安详一屁股坐在推车里，浑身因为出过汗而冷飕飕的，又酸又疼。她迎着风，眼泪终于流到了嘴里。靠自己，只有自己能救自己，她是陆家的掌门人。
二贵也气势汹汹地走了一遍，他心里终于服了安详，亲娘遭受如此迫害，她没有哭天抢地，没有怨天尤人，而是用这样的逆行反抗了，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他也恨旱河东的人。
回到家后，娘已经躺在了东屋炕头上，二先生正在哄顶儿玩儿。
“咋回事儿？”
“哎呀安详，你娘走到东屋的。”
“啥？为啥不在西屋了？”
“二先生扶着你娘。”顶儿“喳喳”地说个不停。“你娘能走了。”
二先生向安详点点头。
“安详，从今儿个开始，你娘跟我住在东屋，我来伺候她。”
“奶……”
“咋的，我经管她你不放心啊？你娘原来也是我闺女，我也稀罕呢，你怕啥的？你还得经管叔墨。”奶奶坐在灶坑门口，大声地说：“你娘的腿有点知觉了，能走两步了，安详，你娘因祸得福了！”说完瞥着窗外，又说：“因祸得福。”
果然，在酒房门口卸酒桶的二贵听见了，他惊喜地转身奔过来，大喊道：“二舅奶，婶子的腿有知觉了？”
“昨晚烧一宿，二先生给她把脉了，你说神了吧二贵？二先生会针灸，我们二先生咋会这么多，他可是济世堂的后人啊。”
“真的呀！这太好了，这太好了。”二贵也喜悦着，“二舅奶，你是不真有一趟神儿啊？这得有神儿保着。”
奶奶发出“嘿嘿嘿”的低沉笑声，竟然很诡异，有几分沧桑和悲凉。
安详站在东屋门口，娘静静地睡着。
可是梅氏依然发烧，二先生给她熬的药刚刚喝下去，奶奶用70度的酒头给她擦着身子。安详站在炕边，她知道奶奶的用意，奶奶这是让二贵把话传出去，奶奶这是给娘解了禁，这次磨难后，娘应该自由了，确实是因祸得福了，可这是多么大的代价才换回的自由啊。可是娘闭着眼睛，脸上依然哀伤多于痛苦，甚至无比的绝望。
安详不敢想，一想到那一夜，娘是怎么咬紧牙关活过来的她就浑身颤抖，像有刀在剜心。娘能不能熬过这一劫，看她的意志，可是娘今后怎么活下去，看她求生欲望。安详看着奶奶要擦娘的乳头，那瘀血已成黑色沾在伤口上，她再也忍不住跑回西屋哭得趴在炕上，却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今夜是下弦月了，梅氏想，后半夜的时候，她听见奶奶睡熟了，她痛苦地睁开眼睛看着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