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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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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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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河》连载

第三章 寡妇是非

爷爷死后,陆家的日子也开始艰难了。

向广不是好的庄稼把式,阿囡又不是北方人,奶奶得了腰病,所以1948年,是陆家生活挣扎的一年。地里的收成去了租子几乎剩不了多少口粮,一天只能吃一次稀的也是勉强度日。

“娘,天天喝稀的,阿囡怀着孩子这样不行啊,你看她的脸色,阿囡瘦毁了。”

“吃不饱你夜黑儿还不消停。”

“咋不消停了,娘,怀孩子啥也不让干啊?”向广胀红了脸。

“还是没饿好你!”奶奶没好气地说:“啥叫好女人,就是不能长出勾魂儿的样子来。”

奶奶的娘家是狼洞岭双龙泉车家,车家祖辈是烧酒的,到狼洞岭,没有不知道车家烧锅的。

车家如今是四舅爷当家,安详爷爷死后,四舅爷心疼妹子家日子过得煎熬,便经常接济陆家。可是救急不救穷,何况是这么一大家子人,还有两个少的没娶上。据说奶奶当时是给四舅爷下了一跪的,但这件事并没有得到奶奶和四舅爷证实,但四舅爷却是违背了祖训了的,把车家酿酒的秘方教给了安详奶奶。四舅爷说了,与祖宗留下的家规比,得让陆家一家人活下来似乎更重要。安详奶奶是酒坊家的女儿,她是懂烧酒的。烧酒流程她都知道怎么干,但是车家烧锅祖传的制曲方法,其实也就是这道工艺最值钱。车家制曲秘方是传男不传女的,更不许女人进酒房做酒。四舅爷不但做主让陆家烧酒了,并帮助陆家把酒坊支巴起来了。

传统家庭酿酒其实是非常辛苦的活,从最初五排窖循环,周期就从五天滚到了15天。当时侯家岗没有水稻,只盛产谷子、高粱和小麦,还有苞米,辅料的选择自然也就是谷糠、高粱壳和麦麸。在滚过几排窖后,起窖,上锅,出锅,最后要把出锅的酒料摊开了冷却,不断地用木锨扬以加速降温,一气干完,最主要的是掌握温度,温度决定酒的好坏。

向广不喜欢出力,两个弟弟还要下地种田,酒房里的活几乎就落在了两个女人身上。

比起整夜带着厌恶和恐惧面对向广,阿囡更愿意在酒房里拼命劳作,即使汗流浃背,即使精疲力尽,她在享受一种濒临死亡边缘的透支状态。阿囡不打扮了,她怨恨自己曾经那么精心地打扮自己,她厌恶向广的眼睛,贪婪而无耻,贪婪地宣泄他的本姓。她甚至开始祸害自己,再也不采胭粉豆了,她认为胭粉豆的颜色是罪恶之源,是让自己走进地狱的罪魁祸首。阿囡穿着从前爹穿过的粗布大布衫子和大裤裆裤子,把裤腿和腰扎好,大辫子盘在脑后用围巾包上。人们再也看不见阿囡的颜色了,也看不见阿囡的白皙,看不见她的粉嫩,她把自己裹得严实,裹在一堆布里。

阿囡每天半夜两点多起来下到窖里起原料,一般到出酒时婆婆才起来。酒房里热气腾腾,阿囡喜欢这样的雾气,喜欢蒸料时的发酵的味道,有节奏地拉着风箱把心投到灶膛里去燃烧,只有这时,她的心才片刻游离,片刻宁静。

旱河早已干干的,初冬时节河道上铺着清雪,夜深人静,树毛子里还有野鸟“咕咕”的叫声,听着万分愁苦,有时那叫声颤抖,像一种得不到满足的哭诉,别有深意。阿囡的心像旱河底留下的干草,凌乱、脆弱,不堪一击。天黑着,阿囡咿咿呀呀地唱起她娘教她的小调。

奶奶听着,她每天都知道阿囡起来了,也知道阿囡是想起什么了。这咿咿呀呀的“难难”调子凄凉中柔情婉转,满是思念又满是恨意,绵软柔和,悲悲切切。奶奶总觉得这小曲应该是梅氏的家乡方言,尽管她好像不会说。要么是她死去的老娘唱过的,要么就是有人曾经教给她的。

哎呀难难难

难舍分飞,冷落

怨恨有几番

心声托付鸿与雁

嘱咐话儿莫嫌烦

你莫教人为你怨孤单……

这到底啥地方的话,听多少回也不懂唱的啥。阿囡她娘当年只余一口气在,只是临终瞪着眼睛看着阿囡,把阿囡的手放在奶奶手里,一直说着什么就撒手人寰。她的话陆家人听不懂,是阿囡说她娘想让她留在陆家。可是这小调总听,奶奶倒是会唱了一句“几内送关呐严累难 ,哎呀难……难……难”,这句虽然也是不明白,可是最后这句叹息却是听得懂了。“哎呀难…难…难”,听出了难了就是。

“老大,你就懒着吧,你媳妇怕是没安好心啊。”

“娘你咋这么说话,阿囡干活还不好吗?”向广不以为然。

“看你小子这熊样。阿囡阿囡的,贱嗖嗖地还叫啥小名啊。我说她怕是不想给你生孩子。她这么拼命你也不搭把手,男人都一个样,到手了心就咽肚子里了?”奶奶学着向广的语气,扁着嘴叫着阿囡阿囡的。

向广一听害怕了,阿囡怀了孩子以后,不让自己动她,摸不让摸,亲不让亲,更别说干别的了。要是孩子没了,难道还给她下一回药吗?爹已经死了,没有理由了。于是向广开始进酒房跟阿囡一起干活,直到安详出生,两个弟弟先后成家。

向广失踪后,娘仨住在旱河西,叔叔们要接奶奶去河东,奶奶坚决不同意,叔叔们争着要来接手酒坊,按理酒坊早晚应该给儿子。可是奶奶一直劝阿囡改嫁,条件是不许带走安详,只把安详留给她就成。

“你也不想向广,他死了你解放了还不走?”奶奶的语气冷冷的,听着让人打寒噤。“老话儿讲得好,家有贤妻无横事,那小子好色命贱,自作自受。”

“娘,我不能扔下安详。”阿囡不敢看婆婆的眼睛,自从娘变成婆婆了她就不敢看婆婆了。

阿囡坚决不改嫁,却是一天比一天安然,你看不出她忧愁,倒好像放下了一种恐惧。

“别他妈的骚气,来个买酒的就不知怎么扭屁股好了,想汉子就走道儿,一身骚骨头,把你那俩奶子勒回去!”

对于婆婆的辱骂,阿囡像听不见一样习以为常,渐渐地也不觉得怎样。娘还是娘,婆婆便是跟娘不一样。

买酒的人总是抱怨,这河东河西住着,眼看着没多远的距离,却要绕上二三里地才能走过来。

“安详,跟你娘去河东卖酒去,看你娘跟人跑了。”奶奶对安详说。

安详跟着娘用手推车推着酒桶,从旱河西绕到旱河东去卖酒。

河东的人常常开阿囡的玩笑,那种玩笑超出了正常范围,被人垂涎三尺的阿囡如今成了寡妇,有的人是故意地试探,有的人便直接动手动脚。他们言语挑逗,举止更是粗俗下流。拉酒的木板车每次进村停在村东头,消息像一阵风,瞬间刮过侯家岗。那些男人比院子里的狗跑得还快,突然冒出来就把酒车围住了。每到这时,梅氏就站在酒桶旁斜倚着。她无冬历夏把自己包裹得严实,可是在安详眼里,娘突然就高了。她好像谁也不看,可她又像都看了一遍,她也不说话,只是低头接过男人手里的瓶瓶罐罐,随便扫谁一眼,谁就像发了情的公鸡,浑身的毛都挓挲开了。

在安详眼里,娘打酒的动作真是好看。她的腿靠着车厢板,腰提起来,胳膊夹着身体,柔弱地一手把着漏,一手倒着。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里,她侧着头眨着眼睛,垂下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从前旱河东的人总说阿囡好看,安详却觉得娘是邋遢的。胭粉豆开花的季节,屯子里的小媳妇大姑娘都在旱河岸上采花,娘像一捆破布,总是坐在酒房里,她也不爱洗脸,她也不换衣服,好像永远穿着大布衫子。

“再也看不见阿囡的嫩肉了,像剥了皮的鸡蛋那样细发。”人们这样说,安详就从头巾里看着娘的脸,不知人们说的是啥。

阿囡打酒时,男人们总是跃跃欲试,他们干咳着,不停地清着嗓子,就像鱼刺儿扎着了;他们瞪着眼珠子,使劲地抻着脖吞着唾沫,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的,都能看见血丝儿了;他们身体里像进了跳蚤,做着自以为自然的小动作,猴急的样子控制不住;嘴开始不老实,手也开始不老实。

“陆家阿囡,你这岁数正是好时候,咋不往前迈一步?”

“这南方女人的小手,跟水葱似的,真想用舌头嗦嗦。”

“阿囡呐,咋穿这么厚啊,快让衣角飘起来,这啥念想也没有了不行,晚上浑身刺挠。”

“梅丫头,你把长眼毛抬起来,你这毛……把啥都挡住了……”

男人们哄笑着,笑声里红头胀脸,气喘得粗了,故意咳嗽、吞咽,到处都是压抑的喉结上下滚动。

“阿囡,晚上睡不着吧?想男人了咋整啊?”

“阿囡在旱河里洗澡,一晚上洗几回,旱河吃人,却舍不得吃阿囡。”

安详小时就不喜欢河东的男人,觉得他们都在欺负娘,大了就觉得又悲又愤。在安详心里,爹没有死,娘自然就不是寡妇,可她又不敢替娘出头,生气也不敢顶回去。娘打扮得真丑,娘不染指甲,不知男人们为啥不嫌娘丑。看见有些男人借尝酒的机会,接酒碗时摸了娘的手;喝酒时眼睛斜着,死死地盯着娘的脖子和胸脯;有时故意推搡着,从娘的胸脯上挤了过去;有人的大黑手摸了娘的屁股。安详含着泪,背对着娘坐在推车的辕子上。

如今,她开始生娘的气了。娘的眼里常常有的悲哀,在男人们的挑逗声里有一天忽然灿烂起来,她苍白的脸上泛着红云,那种羞涩让她美丽起来。她忽然年轻了,她敞开了脖子下的钮扣,皮肤在阳光下分外白皙。她抿着嘴,嘴角这时会扬起来。她的睫毛真的抬起来了,然后轻轻地再垂下来。娘把胸脯使劲地挺着,安详的心停止了跳动,她只是看着风扯着娘的影子。原来,松松垮垮的大布衫是无法藏住女人的美丽的。娘的胸脯,软软的轮廓,在地上的影子也是软软的,腰肢在衣衫里纤细,屁股丰满浑圆,她的脖子挺拔好看,头发即使散乱,也不影响她的美,却满是风情。从此安详不再愤怒地盯着了,她听见了娘是忍着的,半推半就地拒绝,可声音里虽喘息急促,却惬意地抖着,那是极其满足的。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爹失踪后,娘总是坐在大门旁向旱河东望着,向南岗尖望着,眼里悲哀凄苦,有时还愤怒恶毒地用家乡话诅咒着。奶奶叹着气,在酒坊门口看向大门外,“梅氏,你走吧!”奶奶每次这么说,安详的心都会疼。爹会回来的,爹只是向南走去了。娘要是走了,爹回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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