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明显的变化是从下一年的初冬开始的。
小城里边虽然依旧是老旧的房子,依旧是土里土气,但街道上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寂寞,行人也不像以前那样稀少。
每一天,天还没亮,小城里街面上的行人就多起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说话,有本地的口音,也有叽里呱啦的外地口音。
同时,在夜色下热闹起来的还有小城边的劳务市场,就是花园十字以东的市政街。以前,这条百十来米的街道,从早到晚很是清静,但入冬以后,这条街道突然间就出现了几分繁荣的景象。
出现这种情况,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北部山区农民栽植的苹果园开始大面积挂果,入冬以后苹果进入销售旺季。于是,每一天,天还没亮,从清晨五点多开始,劳务市场就已经人声鼎沸。围绕着包装拉运苹果的大大小小车辆停在街道一边,想出门打工的男男女女围成一堆又一堆,与雇主讨价还价。其中,还有许多的外地客商,以及许多的本地果商和代办。
另外,还有许多卖小吃的,也一家挨着一家,忙的恨不得长出三只手。
于是,交警也跟着忙碌起来。我们也要很早的来到这里,疏导市政街和武装部十字这里的交通,保证交通通畅。
所以说,自从入冬以后,小城里边从早到晚都围绕着买卖拉运苹果在热闹着,小城的中心也开始往市政街这边转移。
到了阴历十月,县上的十月物资交流大会又开始了,时间持续四十天,在这一个多月里,小城里边就变成了一个大集市,大市场。在南北大街和市政街的街道两边,搭建的帐篷一家挨着一家,卖啥的都有——蹦蹦车、架子车、摩托车、自行车、电视机、缝纫机、麻花油糕、桔子甘蔗、衣布鞋袜日用杂货等等……
在十月物资交流大会期间,交警的工作任务,就不仅要在各个十字挡住进城的车辆,同时还要参与街道市场的治安管理。县上成立有专门的十月物资交流大会办公室。
每一天,天刚亮,我们就上班,一直到晚上,寸步不能离开岗位。到了半下午以后,那是一天里最难熬的时候,腿又疼又胀,腰又酸又痛,甚至有种要折断的感受,实在受不住了,就在街边搭建的帐篷背后圪蹴几分钟,然后又赶紧站起来。
这段时间里,我记忆最深的,当然是那种辛苦的感觉,除了这个,还能记起的却是这样一件事。
会期过去一半,气温骤降,晚上下起了雪,第二天,小城内外就完全地被雪覆盖住。中午时分,由于天气转暖,城里城外特别是公路上的积雪就开始融化,到了傍晚前后,随着气温的下降,融化的雪水又结成了冰。平原地区还不是很要紧,对交通的影响不是很大,但山区就不一样了,路面的积雪好几天都融化不了,特别是背阴处的路面。
记得是在落雪后的第三天吧,傍晚时候,有人报案说,山区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有一辆拉苹果的大货车翻了,车上边还坐着装卸工。立即,袁队抽调几名交警随治安股的同志一起出发去勘查现场。
事故发生在山区一段坡路上,由于地势高气温底,还处于小山的背阴处,路上的结冰比较严重,三轮摩托车因为没有防滑链,走到半坡就上不去,大家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人走着去了。
到了出事的路段,果然看见一辆大货车撞断路边的杨树,翻到路边半人高的地坎下,苹果箱子散落的不成样子,有一个人已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现场,民警们立即进行了分工,我和宋小军拿着手电到坡路的更前边去执勤,怕万一有夜行的车辆,要提前挡住。
一般情况,遇到这样的天气路况,在山区公路上行驶的班车和大货车都停止营运,即使营运,都要在天气转暖路上的冰雪融化的时候。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不可能有大车行驶,除非有极个别的小汽车。
冬天的夜,山梁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割,虽然穿着棉衣,但感觉上好像跟没有穿一样,双腿就像站在冰窖里,全身冻成了一根冰棍。我和宋小军待在一处地坎下,一边向路上看着一边在原地狠猛地跑步。站了小半晚,也没有过来一辆车。看完现场,我们回到县城已经是凌晨一点。
第二天,我们照常去上街执勤,事故仍由袁队和治安股的同志处理,事情的详情都是随后听说的。
死者四十多岁,是小城附近村子里的人,昨天早上和几个人在劳务市场被叫的去装车。按事先的设想,装一车苹果也就是三四个小时,再加路上来回的时间,应该说绰绰有余。但事情有时候就有个想不到,因为装苹果时不是在一家,而是到各家各户。其中去一家的路不好走,去另一家的路不仅在背阴处,积雪还没有融化,路又很窄,大汽车过不去,只好用“蹦蹦车”把苹果往大车跟前拉,这样,时间就耽误了许多。
装完了车,公路上还没有结冰,或者说即将要结冰。于是,他们就想在路面结冰之前下山。那几个装卸工也急着想回家,也催着下山。但他们没有想到,冬天白天的时间本来就短,气温又陡然下降了,背阴处的路面很快就结了冰。而拉了一车苹果的大货车,在结冰的坡路上行驶本来就很不安全。当时,司机有可能想到了装防滑链,却没有付之行动。也可能是没有准备,也可能是嫌麻烦,也可能想会在路面结冰之前就下山。
因为我是听别人讲的,或许出事不仅仅是路面结冰,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说车况的问题。无论怎样说,事故是发生了。
一时间,此事成了十月物资交流大会大家谈论的中心话题。
到了事发的第二天中午,死者家里来了许多人,在公安局里边哭哭闹闹。我们去吃午饭的时候,他们还在公安局大院里。一位老者,圪蹴在台阶上,双手抱住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头的白发,他一定是在默默地哭泣。一位老妇人,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一边喊着死者的名字一边大声哭泣。一位四十出头的女人,坐在老妇人身边,默默地落泪,她大概是死者的妻子。还有两个小孩,脸上留着泪痕,头上已经缠着白孝布,他们无疑是死者的孩子。另有二十几个人,随意地或圪蹴或站在公安局的大院里,脸上的神情很凝重,很伤情。
可是,死者对于这一切却浑然不知了。
他把许多的困难留给了生者——孩子还年幼,谁来把他们养大成人?妻子往后的日子咋过?不嫁人吧,还年轻着,嫁人吧,有两个孩子,咋办?还有死者的父母,谁来给他们养老?还有,这种事给一家人精神上心里上留下的伤害,用什么来治愈?
这件事,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那么冷的天,为啥要出来打工,你如果不出来呢?而雪天过后,明知山区的路上容易结冰,你为啥还要去?你去了,为啥要坐在车顶上?那个司机,你为啥……
这么多的为什么,这么多的原因,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
这也只能说,普通人过日子不容易,的确有很多的辛苦,有很多的无奈,有许多的没有办法。
人命关天,生命只有一次,不可能再生。而事故的发生,可能就是因为一时的不经心,一时的心怀侥幸,一时的犹豫不决,就急切了那么一点点,就疏忽了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