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郭大夫后,赵老倌带着伯季一行原路返回。此时已经整个夜阳裹在了乌云之中,剩下绚烂出来的光,艰难的寻找刺出云层的出路,努力透过云彩形成一片片凤凰巡游的景象。
再次回到赵老倌的家门口,龙眼树下套着的黄狗对着伯季“汪汪汪”的叱咤起来,等见到果琼和灵猴陌生的面孔,它更吠的震天响。
赵老倌见它如此无礼,大声呵斥着它说:“又不是来偷东西的,麻子你吼啥子!”黄狗麻子自知理亏便停息下来。
伯季好奇地看着麻子,联想想着它名字,看它身上的黑色斑点,星星落落的贴在各处角落,叫麻子也不为过。颈间拴着它的白布绳子,经过多年的磨损已经变得褐黑。它倒是很听话,主人大声呵斥了它也不委屈,又独个儿静悄悄地回到树下的小窝里趴睡住。
经过伯季和灵猴查探之后,他们共同得出了结论:就是赵老倌的家庭院落布置得井井有条,错落有致。比起郭大夫的家里的寒酸,这里才能真正称为人所应当居住的地方。
可这里并不止有已经成为鳏夫的赵老倌。
还有他喂养的家禽,伯季还在灶房间看见一只大母鸡,先前见它时带着几个毛茸茸的孩子,在外面悠悠哉哉的寻食。现在已经半闭眼安息在柴火丛中,它心爱的小鸡们团团地窝着,相互循环着体内的温热。
还有几只公鸡与母鸡,几只白绒绒的大鹅,住在了同个的套房中。夕阳已落,可是赵老倌今晚似乎不想放过其中一只大公鸡。或许是赵老倌听见了郭大夫的分别前的嘱咐,伯季的身体由于多日的营养缺失,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
所以赵老倌决定把常常嚣张跋扈,总爱欺负小母鸡的羽黑色的大公鸡下锅。几声哭鸣哀叫后,经手起刀落,拨毛破膛,斩净入锅,一半炖了鸡汤,里面除了盐其余什么也未放。另一半化作芋头与鸡肉的完美组合,半焖至耙糯收尽汤汁,成为下酒的一道好菜。
赵老倌邀请着伯季坐到了自家的八仙桌上,赵老倌自己坐在了上方,伯季坐在一侧。灵猴和果琼也渐渐学起了人样,它们也乖巧巧地坐在了桌子前。不过它们却好似没有口福享受盘中的食物,反是青睐于赵老倌从树上摘取的龙眼果实。
麻子也被释放了禁锢,它的生物钟能理解已经到了饭点,菜还未上桌前便早早的蹲在了桌底下,它或许又看见了大公鸡的羽毛在赵老倌手中横飞的场景,也猜测到了今晚主人势必会向它掷去鲜美的鸡骨头。
三杯酒入腹后,赵老倌双颊微微泛红了。说话也越来越平稳随和起来,大概同郭大夫一样久未与生人说话,不知不觉中与伯季谈论起家事来。
赵老倌倾述道:“原来我这附近一大片,人口都还是多,你看看附近的好几处房屋,都是才倒没得几年。外头常年打仗,我们深山老林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都是走的走,迁的迁。”
伯季问道:“我看许多田应该也才荒废不久的吧?都没得人管的咯,不是太可惜了。”
赵老倌叹息说:“哎!种田的青年人没咯!现在种庄稼是外头吃紧,里头紧吃。官家要人、要粮食,我们种的粮食又是牲口都喂不够,全年的收成又六七成纳了粮。”
赵老倌看见伯季紧皱起来的眉头,应该是认同了自己。
赵老倌又回忆起了以前的日子,说起来便知道他是常常怀念那些战乱少的日子,只可惜事与愿违!
赵老倌:“以前我家老婆子还在的时候,日子还过得去。外头虽然常常说是打仗,可都还没得现在这样的乱。自从她走了之后,三个娃娃也逐渐长大了,前几年都拉出去打仗了,后来大的两个娃娃都死咯!”赵老倌说着就泪眼婆娑起来。
伯季见赵老倌越说脸上的神色越加低落,心中的疑问不吐不快,便冒昧的问道:“那小娃子呢?怎么没有见他?”
“哎!”又是一声长叹,赵老倌又继续说:“小娃子,半年前也是参了军,拉到东边出去打鬼子了。前段时间还有信回来,近段时间啷个样也不晓得。”
“可恶的帝国主义。”伯季怒斥着。
赵老倌不解的问:“什么主意?”
伯季说:“额……就是可恶的日本鬼子。”
赵老倌担心的说:“鬼子兵可恶是可恶,但是啷个喊我们没得像样的武器了,只能被人家追到打。现在听说鬼子已经南下了,马上就要打拢西边,也不晓得守不守得住哦。”
伯季忧虑的说道:“是啊,要是守不住,说不定就要打进我们深山老林中咯。”
“来!先喝一杯。”赵老倌举起酒碗对着伯季说。
伯季也举起自己手中的酒杯,小口抿下去,喉咙被烈酒深深的收割着。
伯季本来不胜酒力的,也是在偶然的机会,竟然也把酒量锻炼了起来,一时能喝上好几两不再醉倒。原是同学间聚会,饭局之中,一位同学先挑起话头。也谈论着今晚赵老倌说的话题,当年小日本打进了北平,伯季的学校被迫迁徙。又联想到自己父母对自己的前程步步为营,自己毫无做主的可能。就在家国愁绪的扰乱下,伯季和同学们竟然囫囵的吞下几大碗的高粱酒,所有人当时却是大醉。
至此后伯季的酒量渐渐大了起来,有时无时都掂量着喝点。
酒过了许多巡,桌上的菜也凉了,下酒的干花生也渐渐没了影子。赵老倌和伯季就像找对了能说话的知己,互相依旧滔滔不绝。
果琼和灵猴经过一天的奔波劳累,却显得劳困了,就先到一旁去休息。它俩休息睡觉的地方选的特别,没有在地上,没有在床铺中,而是选在房梁之上。
赵老倌看到之后便对着伯季打趣的说:“要不?请你几位朋友到床铺上睡吧,不然就是去柴草上睡也怕要安逸些哦。”
伯季猜测它俩是在从野洞中习惯了,离开了高处便不会睡得踏实,就同赵老倌说:“它们都是动物,在树上睡了几千年了,再下到地面睡就不会习惯了,任由它们去吧。”
期间黄狗麻子也乏困了,它吐完最后一块骨头,伸了伸懒腰,打了打哈欠,回到灶房同小母鸡隔柴相眠了。
谈完果琼和灵猴,赵老倌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对了,你们坐筏子是要下哪里去哦?”赵老倌突然来了兴趣,问着伯季的打算。
伯季回答说:“我们要去——重川镇。”
赵老倌说:“重川镇啊,还好离的不算太远了,顺风的话两三个时辰就到了。这样嘛!明天我撑船送你们下去。”
伯季吃惊的说:“哪里能麻烦你呢?今天幸得你帮忙,捡回了半条命。又忙东忙西宰了鸡吃,你日子也艰难忙碌,哪里还能劳你送了?我们的筏子还没完全损坏,还能用一用,您说的明天顺风几个时辰就到了。不肖麻烦。”
赵老倌见伯季坚持,便不再好说下去。
两人沉默一会儿后,赵老倌又说:“那就明天看看你们的筏子还能不能用,到时再说。”
此时已是后半夜,窗外下起了小雨,月亮怯生的躲在乌黑的云层后方。赵老倌捧着小灯引着伯季来到自己儿子们曾睡过的床。让伯季简单洗漱之后,去到自己的美梦中去。
赵老倌又拿出黄历,翻了翻,算出明天是个出船的好日子。
次日清晨,连天也还未亮,星都还明亮的很。赵老倌秉持着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西的原则,执意要将伯季送到目的地。未超过赵老倌预料。由于出发的早,太阳刚出来没多久连雾气都没杀完,赵老倌驾着的小乌篷船顺着风半天时间便到了重川镇最大的水岸码头边。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伯季用背篓带着果琼灵猴上了岸,本想着到了重川镇,带赵老倌一同吃了午饭再让他返程。赵老倌却说哪里的饭食都能填饱肚子,他自己带来干粮够顶个饱回程,说着就把船撑出去调了个头。
看到赵老倌的背影,伯季不免眼角泛出了泪花,心中想起许多年前父母亲送自己外出求学的场景。他知道赵老倌是不愿意上岸耽误时间的,他家中还有一群牲口等着他回去照料,麻子或许也期待着自己的主人回来。
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又三步并两步地跳到赵老倌的船尾上,从自己的行囊中坚持拿出几张银票交给赵老倌。可是赵老倌坚信自己只帮了点小忙,并不值得的破费。两个人互相客气到最后,都不免觉得对不住对方,几经周旋,赵老倌还是执意不肯接纳,凡是催促伯季下船赶快去办自己的事情。
伯季也深知赵老倌的热情、淳朴、好客的美好品德,便不好在执意将这份美好破坏掉。其实早在离开赵老倌家里时,伯季断定到岸后赵老倌是不会收取自己的船费的,便已在灶台上的碗下放了几张票子,算是他对赵老倌最后的感激之情吧。
伯季背着猴儿们站在重川镇的岸边,望着赵老倌降下起风帆,划着小浆一汩一汩向回程的水面驶去,缓缓又缓缓地消失又消失在码头,渐渐被来往船只淹没其中又难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