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正是彦刚的大学同窗,就是北平大动物园园长——齐复。
如今好友就在彦刚眼前,他在犹豫是否要叫住即将消失的好友。因为齐复好像脚步有些匆忙,急于要处理着什么事情。
彦刚还记得当年毕业后,和齐复分别的场景秋风瑟瑟叶落漫天,两人在学校门口喝了好半天的酒,互相道着自己未来的发展之路。彦刚还记得齐复曾豪情壮志的说道“要在生物学界做出一番功业。”
嗷呜!思绪间,彦刚听见老虎的声音,把他回忆的脑拉回来。寻摸着前往看,齐复早已消失在前方树丛后。嗷呜!虎啸一声未断又接一声,彦刚预备寻向老虎声寻摸去,想看看母老虎为何发出无辜的声响。
走拢虎园才发现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手里举着花生粒大小的石子往虎园抛,抛进去的石子划过稀疏的树叶,无一偏离,正中刚出生几个月的小老虎旁。老虎妈妈被挑衅的举动惹得发威,可它的吼叫中除了沙哑和低沉,更多地带着无奈和无辜,只有向围栏高处做悻悻地攻击态。
幸亏有饲养员上前阻止了调皮孩子,又拿出食物安抚虎妈,它才平息了下来。否则凭借着两三米深的围墙未必能难住虎妈,虎妈若是护子心切,一个大跳蹦上来必定难以收场。虎爸倒是习以为常,或许是看惯这样的不良行为,并没有显现什么攻击状态,只是优哉游哉地走到蜷缩在的雏虎边,用身体抵挡着石子的落点处,又不断舔舐着小虎颤抖的腿。
彦刚一生之中只有三次看见过虎。头回是在课本上油画的;次回便是许多年前自己逃难在林间时,在河床便遇见的华南虎。现在回忆起当年那只华南虎若不是已经吃饱,自己已成了一堆粪便。又或者说当年不是灵猴母子把老虎吸引开,自己也未必能幸免于难;最后便是今日,但情况却相反了,老虎委曲求全的趴在人为制造的笼子里,决定不了自己的明天。
等到调皮的孩子被心虚的家长拎着走远了,小老虎恐惧的身子也恢复过来,与伙伴玩耍起来。彦刚舒了一口气,预备到下一个场所观赏。
未走出几步,彦刚就从空气中闻出一股似曾闻过的味道。循着气味拨开一层层柳叶条,味道更加浓厚,让他确信猴子的尿骚味。几只猴子站立着背对几棵柳树把尿滋在围墙上,整堵墙经过风吹雨打,早已经斑驳不堪且味厚骚重。彦刚本能地捂了捂鼻,眼睛却不断扫视着猴园的每一只猴子,他甚至有种想法,希望灵猴和果琼都能在这座园子里。可用尽眼光扫尽是山前山后,树上树下,共有十九只猴儿。他的眼睛和感觉都告诉他,都只是普通的观赏猴子,并不会有希望出现在自己眼前。
唯一有点意思的就是,假山顶上的两只猴王令他出奇。一般一个猴群里只有一只猴王,这动物园的猴群却是双猴王,两个猴王脸上都有伤疤,有新有旧,新的好似今日才印上。旁边的小孩看了猴园的简介高兴大吼:“猴王天大,地大。猴王天大,地大。”可是天大地大二王并不理会的无聊孩子,因为小男孩的手中并没有香蕉水果一类的吃食。它俩只是舒服的我在几只母猴怀中,安逸地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彦刚从天大地大的眼神中看出,天大地大对于自己的处境很满意,所以对于前来观望的游客并不热情。彦刚还能看出,它俩没有灵猴和果琼那种对人类充满的信任和好奇。
本来孟小胜让他来动物园,应该是要活跃活跃心情,不要胡思乱想。可走进来就一段段往事催着彦刚的心,令他更加伤神。
索性其他动物也不再看了,径直往齐复拐进的房子走去。不管怎样,分别多年,他还是有些惦记着同窗。他俩同是乡下人,辗转千里外出求学,两年的大学生活简直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不同的是齐复是农民的儿子,常常穷的一个叮当子儿都没有。彦刚是地主的儿子,凡论吃饭买报都是他结账。
彦刚绕过爬山虎横睡的黑砖围墙,动物园的机关单位就显露出来。大门口没有什么特殊,只是一人左手绑着红袖章,右手抚住茶杯坐在小长桌前,左顾右望的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彦刚从他面前路过时,没停下问一问他是否有资格进去。恰好那人也是懒散得很,见了生人也不拦住问问。
跨进大门后光线瞬时暗淡了下来,距离彦刚最近的一盏照明灯在走廊尽头。那里是转上二楼的楼梯,露了半个灯,照亮半扇没有开窗的绿玻璃,像是很幽绿。走廊间有很多开着的小门,里面或多或少的坐着几个办事的人抵在一起烤火喝热茶,也有空着的冷幽幽地。彦刚没有停下脚步问一问齐复的办公室在哪里,只凭着感觉往最里面走去。直走到他头顶快要触拢唯一悬在半空中的灯,他在幽绿灯光间看见墙上的门牌,上面用白底红楷的写着‘园长齐复’四字。
看到门牌上的职位,彦刚对着自己内心一苦笑。
当年毕业二人分手时,他还记得齐复豪情壮志的说过,要为祖国的生物事业做出贡献,没想到一语成谶,他居然在全国最大的动物园做着工作,还坐上的园长的位置。
不过彦刚并不想了解他是怎么做上园长的,他缓缓推开未全关闭的门,进去后鼻子清爽了许多,园里的动物臭味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未干的笔墨味。或许是今日走了许久有些累,用手巾通通了鼻涕,彦刚坐到到房间靠窗的沙发上,往窗外看去是一排排柳树。他回过头来仔细打量着房间的布置,除了一张又长又宽的书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几张排列的纸上墨痕未干。进来前彦刚已经瞥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像是一篇要发往邮局的信件,题目是《我国生物多样性》。彦刚没想到齐复怀着大大的理想,现今却屈身在小小的动物园,真是乱世难安好梦。
“看来他还在为自己的想法做着努力。”彦刚正回忆地喃喃自语。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说道:“哎呀!兽医同志你赶快先去吧,天杀的猴子快摔死了,游老头已经要大骂四方了。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说完齐复一手支开门急匆匆的走进来,转到书桌前低着头整理着自己的信稿。
齐复被慌乱迷住了眼,并未注意到坐在沙发上的彦刚正端详着他。
齐复心里虽忙,可手中整理信稿地动作并未乱,他一张张的检查着每一个字,然后折好放进信封,贴好邮票,然后塞进口袋里。可嘴里却依旧埋怨着:“这个游老头,一天天的净出乱子。”
彦刚并不知道游老头是谁,也不知道他给老同学惹出了什么乱子。他想发出点声响,好让齐复发现自己旁边。彦刚正要拉动沙发旁的水杯时,看见齐复一个劲的只想往门外奔,彦刚不好在低调了,假意咳嗽弄出响声。
听见一声咳嗽齐复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并没有回头。往上提了提落到鼻尖的眼镜,打算继续往前走去,毕竟游四方的猴子不知道为何又从假山上摔了下去,多半命悬一线了。他要赶忙去处理,尽到自己作为动物园园长最后两天的责任。
可是突然背后又传来声咳嗽,齐复觉得神叨叨地,便连忙回过头去用眼睛抓住发出咳嗽的地方。不回头不晓得,一回头齐复整个人懵住了。
齐复望着彦刚略微笑着的脸,端详地坐在自己的绿色沙发上,半翘着二郎腿手环膝盖骨,披着一件军大衣。天哪!他怎么会出现,齐复内心万分不可思议。他还记得许多年前同他分别前的场景,记得那一夜的长醉。也还记得他曾借自己的钱,当年分别时,他没有南下的钱,全靠公子哥为自己慷慨解囊,不然他肯定已经被鬼子的炮火引燃了。何至于偶然间做了动物园园长。并且两天之后,他又将上任新中国的生物研究所的某职位,齐复知道一切都托老同学的福。
回忆良久,齐复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眼泪霎时流落了出来,他哭的不是与老同学许久未见,哭的是经历了多年的战乱,他居然还活着。齐复快步走到彦刚面前,拉住彦刚的手叫道:“伯季兄”说着又一把将他拥了过去。
多年以来,彦刚头回听见有人喊自己真正的名字,一时间喜出望外,紧紧握抱住齐复的亲切的问候道:“齐兄,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