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舒半页到操场边的水井里,打了井水,呼喇喇地冲了个凉水澡。
这么多年来,舒半页养成冷水浴的习惯,即便冰天雪地,也是如此。当那凉水劈头淋下,身体似乎发出“滋滋”的声响;热气升腾,沁心爽骨。人随之轻松,思绪也鼓荡起来。看那夜空,觉得高远而安宁;听那虫鸣,感到亲切而美妙。仿佛躲藏在骨缝里的烦杂之事、污浊之气,瞬间逃之夭夭。
舒半页执意要睡地铺,说喜欢稻草淡淡的气息,和泥土清凉的味道。毛头也嚷着要与舒半页睡,想听叔叔讲故事。于是,史主任将干燥的稻草铺展平整,垫了棉絮,又挂好了蚊帐;郑老师一边点燃艾草,烟熏蚊虫,一边嘱咐毛头不要调皮,听叔叔的话。等一切妥当了,这一大一小的俩男人便躺在地铺上,叽叽嘀嘀起来。
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到充斥着市井气息的县城,陆雁虹心里就涌起酸楚与不舍。这种感觉和大学毕业时是一样的滋味,几乎点据了全部的身心。
站在暮色四合的操声上,看那远山近坡正缓缓地朦胧起来,陆雁虹心绪难平,说,教一班学生、种一畦菜地、饮一口清茶、望一眼天空……这种天安地静的生活,就是我最想要的。春晓,我真想留下来,留在这里,做一闲云野鹤、乡野村妇。
文春晓说,俗世茫茫,心神难安。如鹊绕树,无枝可依,直觉巫山沧海,云水难再。我来到石榴坪,也没有想到会呆这么久,当初只是觉得与林未丑的关系太过复杂,纠缠不清。可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我不再抱怨,也不再觉得不公平。
陆雁虹说,想当初,自认为上马胜似花木兰,下马恰如李清照。如今,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写着不疼不痒的文章、谈着不死不活的恋爱,真不知道生活为何变成了这样?
文春晓说,你是知道的,我辞了报社的工作,我母亲不知有多恼火,说我读书把脑壳读坏了,发誓再也不管我了。
陆雁虹说,我几次见到冯姨,她真的还是挺关心你的。冯姨说,虽然女大不由娘,但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哪能不管呢?
文春晓说,我知道,我妈也不容易。但是,我从小到大,家里就是战火硝烟,父母吵得鸡飞狗跳的。我真的受够了。
陆雁虹说,我理解你。这次来石榴坪,我是帮林未丑陪客的。他不来,他还是很在意你的。
文春晓说,这感情上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也就索性什么都不想,索性不作任何决定。
文春晓曾以为和林未丑这一生一世永远不会分开;可是,不知为什么,热烈的爱情瞬间化成了灰烬,变淡变冷,变得如此不堪。
陆雁虹说,我也一样啊。谈了几个朋友,有的各方面的条件也不错。可就是找不到感觉,找不到那种贴心贴肝的感觉;见面没话说,分手也没有话说,呆在一起更没有话说。见面不见面,一点期待也没有,一点牵肠挂肚的感觉也没有。到现在,还是在晃荡之中,像一架秋千,或高或低,也由不了自己。
文春晓说,你看,毛头,多么可爱小家伙。我就想找一知冷知热的男人,生一天真无邪的孩子,粗茶淡饭,此生足矣。
陆雁虹说,唉,出了校门,仿佛走进了无边无际的荒野。凭那纸文凭,又能走多远?那不过是纸糊的灯笼,微弱的光芒,无奈地在风雨中摇曳。
文春晓没有接过话,用手指向草丛间的萤火虫。一只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发出幽幽淡淡的亮光,像一粒星火,欲燃犹灭。
陆雁虹说,小时候,我就想,要是下雨了,萤火虫被打湿了,怎么办?我娘就说我得了神经病,尽想些怪问题。
文春晓说,呵呵。伯母说得对,想不通,人财两空;想得通,百万富翁。
两人正聊着,却听见郑老师在叫文春晓的名字;一眼望去,郑老师直向她们招手。
郑老师说,毛头他爸刚把西瓜从水井里捞上来,凉得很。
文春晓说,走,我们一块去吃井镇西瓜。
井镇西瓜?陆雁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文春晓说,与冰镇西瓜一样哟。
山里人对食材的处理,可谓智慧无穷。天热用水,将瓜果之类,置于深井,浸泡之,消暑保鲜;天冷就用土,或将菜蔬之类,埋入地窖,防冻保质;或将活鱼开肠破肚,祛除内脏,直接埋在雪泥中。食用时,清洗干净,亦新鲜如初。特别是甘蔗成熟后,成梱成梱地掩埋于土坑中;要吃甘蔗,则刨开覆盖之土,抽取其中若干,依然汁水丰盈,肉脆质甜。待至立春,取苞芽饱满者,截取其节,复种于田垅,又将一片青青翠翠的甘蔗林。还有就用火,将新鲜肉类抺上盐巴、裹以花椒,悬于灶膛之上,烟熏火烤之后,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说着,走到了教室前,轻轻推门进去,却见那俩男人睡得正香。
舒半页侧身而卧,头枕左臂,忽然说,还怕人家少了男人。又翻过身来,枕手于右臂;呼吸平缓,却是双眉紧锁,仿佛心事凝结于其间。
那毛头的仰面朝天,光着身子,小雀雀却硬硬地竖着,仿佛犹在努力向上。两人相视一笑,踮着脚,退了出来。
郑老师见两人笑眯眯地回来,说,现在毛头吃得香、睡得安。不像三岁那年,一天到晚不得安生。晚上那个哭啊喊的,无息无止的。看那伤心劲,我也就跟着哭。
史主任一边切分着西瓜,一边说,儿子哭,老婆哭,连屋里的老鼠也给哭得不敢来屋里;有只胆大的,硬是给哭得掉下来,摔地在上吱吱直哭,还直起两腿朝毛头打躬作揖。
文春晓乐得直笑,嘴含西瓜,含含糊糊地说,那、那怎么办?
郑老师说,看医生哪。就是找镇上那个胖胖的女医生,姓肖。肖医生是有些水平的,开了药,小瓶大包的。毛头那里肯吃药,他爸就捏着他的鼻子灌,像灌老鼠洞似的。灌了三天,毛头还是闹腾,一点好转也没有。
陆雁虹来了兴趣,说,哪怎么办?
郑老师说,没办法啊,叫他爸说。
史主任一笑,说,科学不行,就信迷信罗。我们就去请郭爷。郭爷,无儿无女,不知是何时流落到石榴坪的。这郭爷有本事,也有规矩,只给好人消灾,不给恶人帮忙。那是冬月间,那雪下得猛啊。纷纷扬扬,铺天盖地。郭爷来时,是下午五点多钟,天将黑未黑的。郭爷一来,不知哪来的两只乌鸦,就那板栗树上“哇哇”直叫,像两个人在吵架似的。我一边请郭爷进屋,一边驱赶那乌鸦。那乌鸦不理,还是“哇哇”直叫。郭爷一看,沉下脸,朝着乌鸦,口中念道:老鸦叫四方,有祸别人当;别人当不起,老鸦自已当。老鸦头上生个大疥疮,膏药用船装;郎中用轿抬,除了大灾没祸殃。果然,两只乌鸦一愣了一下,便一起飞走了;过了一会又飞转回来,响亮地叫了两声,像是道歉似的,再一振翅,尖着头,钻进了密密的风雪中……
郑老师插话道,不要只顾讲,这西瓜要趁凉的吃。
文春晓说,讲,讲完啊。
陆雁虹说,后来呢?
史主任顺手拖了把凳子坐了下来,又吃了两口西瓜,说,那乌鸦一走,郭爷便给毛头拿脉问诊,说,脉相沉稳,呼吸平和,外无风寒侵扰之势,内无肠胃紊乱之象,当是游魂野鬼作崇,非为顽症也。略施一技,不日即愈。言毕,郭爷要我找一土瓦罐,用雪水擦洗七遍;再燃起松柏枝丫,熏烤瓦罐。待瓦罐干燥,即用黄纸封好罐口,再于纸上刺一小洞,放七粒糯米于小洞旁,大约是代表三魂四魄;然后念经作法:天蓬天蓬,九玄煞童,五丁都司,高刀北翁。七政八灵,太上皓凶,长颅飞兽,手把帝钟。毒枭三神,严驾夔龙,三十万兵,卫战九重……急急如律令。约莫一刻钟,那米粒一粒粒朝小洞口移动,一一掉入罐内,发出“嘭嘭”的声音,像人摔倒在厚厚的雪地上。郭爷迅速用写有咒语和画有符箓的小纸条封住小洞口,再放一剪刀于瓦罐之上……郭爷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额头上的汗往外直冒呢?你说,巧不?好了。当晚,毛头就不吵不闹了,直到现在。
最后,史主任总结似地说,我们是既信科学,又信命运。过得平平实实,也过得平平安安。
文春晓说,是啊,在最无助的时候,就不得不尝试着将寄托转向曾经以为俗不可耐的事情上。刚来石榴坪时,一到半夜,我总能听到从旗杆那里传来笛声,将我惊醒。那笛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凄美孤苦。我哪里敢睡,郑姐就过来陪我;郑姐一来,笛声就消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也不是一个办法……
陆雁虹说,篁夜笛声,不可思议。
文春晓说,后来,郑姐就带我去求老柏。老柏,就是石榴坪东山脚下的那千年古柏。树干空洞,可容成人;树皮青灰,硬若生铁。枝叶繁茂,如撑天华盖;根茎暴土,似虬龙盘踞。我呢,跪在那里,化纸烧香,瞌头作揖,顶礼膜拜,求神许愿。就这么着,那笛声消失了,人睡得也踏实了,一夜无梦到天亮。
史主任说,原来这教学点就是一乱葬岗,后来平坟整地,成了学校。起初地面上时有塌陷,露出旧时木质棺木,着实吓人。后来,堆土填石,修修补补,也算是结实无碍了。
郑老师说,老柏就是神树,赐福消灾,佑护众生,灵验得很。
后来,陆雁虹在《陆水县志》上,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明嘉靖年间,陆水石柳东,生柏,干中枯厌忽生窍,出水。适有病者止其下,渴饮之,愈。后病者往祷之,饮辄瘥。凡祷,盛以器则流,去则止。
郑老师端来一盘清水,叫文春晓、陆雁虹洗洗手,说,真舍不得你们走。毛头好喜欢你们。
陆雁虹说,我也一样。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等毛头长大后,就到县城去读高中考大学。到时候,毛头读书的事情就由我来负责。
郑老师说,那哪里承情得起啊。毛头要是有这个福份,我就天天烧高香了。
文春晓说,怎么哪?毛头以后一定会比我们都要强。
史主任说,强就好啊。
郑老师说,我看哪,你们是有福之人。一看那舒老师,就是过日子的男人。
文春晓说,可是,人家陆某人还看不上呢!
陆雁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情况,连他是已婚未婚,我都不清楚呢。
史主任说,酒品见人口。我一看他喝酒,就知道不是溜尖撒滑的人。
其实,那天舒半页是被蒙在鼓里了。三瓶陆水大曲,只有两瓶是酒,相当于舒半页与史主任各喝了一斤。这是山里人考察新女婿的通用办法。初次上门,一看喝酒时,这女婿如何表现;二看喝醉后,这女婿的言行如何。那天晚上,喝酒时, 舒半页沾酒不洒,不吭不哈地喝;醉酒后,舒半页老老实实,不吭不哈地睡。因此,大家认定,这舒半页实诚、可靠。
舒半页不知道其中的名堂,心里多了一个陆雁虹,仿佛怀揣着一个宝物,怎么喝也不想推脱,更不愿怪罪于谁,反而越喝越觉得离陆雁虹越近,越喝越感到距离幸福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