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石凤山完成了最后的抽搐,像一个中弹的土兵滚落下来的时候,柳玉娥陡然感到了一阵空虚和悲哀。
石凤山,这个在她的荒原上燃起野火的男人,这曾经彻夜不休不眠、如包饥似渴的男人,这个半百年纪就已完全谢顶的男人,这个依赖着假发努力年轻的男人,已不再是她欣赏的园丁,不再是她骄傲的骑手,不再是她仰望的星辰,更不是她向往的天堂。柳玉娥变了,这种变化让她自己也倍感惊奇。从一个任由男人摆弄的女子,变成了一个如狼似虎的妇人。她需要的是力量、持久、精雕细刻和有勇有谋,需要的是暴风骤雨、落英缤纷、乘风破浪,需要的是安稳、踏实、名正言顺,而不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偷偷摸摸、提心吊胆。
宽大的席梦思床,像收割之后的田野,安静而空落。
柳玉娥赤裸着身体,像一堆丢弃了谷物,杂乱无章。她故意仰面朝天、微张双腿、眼色迷蒙地望着石凤山。此时,石凤正费力地将衬衫扎进皮带,甚至管不着那口水的不经意间流淌。
柳玉娥如此深切地感到,一个人灵与肉的分离,是这样的可怕,又是这样的可怜。她知道,晚一些时候,石凤山还要出现在她的面前,还要在这免费的舞台上表演粗劣的节目。
但是,柳玉娥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再期持下一场戏上演。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一点也不想。
石凤山俯下身来,亲了亲她,说,玉,我马上就回来。
柳玉娥偏过头去,说,雨还在下吗?
石凤山说,清明节,年年都是要下雨的。
柳玉娥说,晚间,你是在“凯来居”,还是回家陪她?
“凯来居”地处偏远的城西,依山傍水,是陆水城区最有名的花园似小区;石凤山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里买了一套房子,当着自己逍遥自在的乐园。
石凤山说,玉,当然……不,我怎么舍得了你呢?
说完,石凤山夹起黑色的公文包,随着那开门、关门的声响一起消失了。
柳玉娥越来越感到,无法理解石凤山。仿佛乘坐的不是有着既定轨道的列车,而一匹无法驾驭的野马。缰绳不在她的手上,马鞭也不在她的手上,甚至连马鞍、目标也没有。只有秀发在飘,只有鬃毛在飞。她激动过、迷恋过、沉醉过、幻想过,但她已找不到踏实、安稳和从容。县福彩中心成立时,石凤山满口答应给柳玉娥安排一个人进去。而且,柳玉娥很快石凤山那里获得了笔试的关键内容,使得柳玉娥的亲戚小官笔试获得了第一名。面试前,也是在“凯来居”,赤身祼体的石凤山搂着赤身祼体的柳玉娥,给副局长聂大华打电话,说,笔试第一的小官,有一个县领导很关心他。我因事不能主持面试,你要好好把把关啊。电话那头的聂大华,连连称诺,说,局长放心,万无一失。结果呢?小官面试成绩极差,再综合笔试成绩,排名靠后,小官没能胜出。石凤山说,可惜啊,可惜了。又将聂大华大骂了一通,说,下次招聘人员,我来亲自把关。
又一阵绝望袭上心头,柳玉娥欠起身来,摸索着将床头柜上红酒抓到手中,猛灌了几口,泪水便出来了。滴落的酒珠洒在她的胸脯上,顺着那条天生的小径,慢慢地流淌……她准备的生日美酒,成了她独自品尝的寂寞。柳玉娥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生日偏偏就是清明节,而不是别的日子。她觉得自己仿佛是阴间的使者,肩负着某种特殊的使命;来到人世,只为了冒着飘飘洒洒的雨、踩着泥泞湿滑的路,在别人的年轮上刻下暂时的印记,将阳世的欢愉祭奠给逝去的人们。
县干休所旧房改造时,有一远房舅舅找到柳玉娥,请她帮忙打点打点,以接下这个工程。石凤山热情接待了柳玉娥的舅舅,态度甚为友好,说,你直接找聂局长。上次的事情给我弄砸了,这次他还敢弄砸?那舅舅自是感激不尽,千恩万谢,让柳玉娥也极有成就感。可是,这看似铁板钉钉的事情,聂大华却硬是给弄砸了。那舅舅是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怎么也想不通。石凤山拿出那个舅舅送的钱,对柳玉娥说,事没办成,钱我不能收,你替我退给你舅舅;以后,我再想法给他做些工程。那舅舅死活不要,说,我能认识人家石局长,也是天大的幸事。民政部门的事多,我以后也还要再找他啊。柳玉娥却有一种被石凤山戏耍的感觉,心里的怨恨多了起来。
很快,石凤山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在这个细雨飘飞的节日里,在“凯来居”——他的王国里,石凤山像一个贪婪的侵略者,再一次进犯她的城池。不再像以前,听从号令;不再像过往,服从指挥;柳玉娥的抵抗,反而激发起石凤山冲天的斗志。
猛然间,柳玉娥索性将灵魂扔在窗外,把自己的肉体投向疮痍满目的战场。仿佛发情的母狮,扑腾闪挪、摔打嘶咬,柳玉娥要将入侵者置于死地。石凤山节节败退,失去了还手之力,只能在这狂放的情欲中,努力地寻找柳玉娥昔日的影子,努力地享用这奢华的盛宴;但是,石凤山没有看到情爱后的阴影,没有懂得这是最后的晚餐。从此,石凤山将再也无缘于这玉液琼汁,无缘于这给了他无尽享受的肉体;他正在失去这片的土地,沦为乞丐,而不再是昂首挺胸的财主。
终于,柳玉娥沉沉地睡去。她的肉体已记不起灵魂的模样,像穿过凯旋门的英雄,不再需要鲜花、掌声与军衔。石凤山挣扎着打扫战场,贪婪地享受着残羹冷汁,仿佛一个饥不择食的难民,吮吸着黑暗、过往和幻想,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