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凤三从翁家岭回来,马不停蹄地就去找柳重阳汇报工作。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连石凤三自己也吃惊怎么会如此自然、自愿。
柳重阳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立即从老板椅上起身,拉了一把硬背木椅,隔着茶几,与石凤三相向而坐,热情地说,老石啊老兄,我早说过了的,民政上的事,你就放手去做。不要说什么汇报不汇报的,没有你老兄的支持,我这个副县长一天也当不好啊。
石凤三说,你是我的顶头上司,以前汇报少了,是我的不对啊。
柳重阳说,也不能这么说,你家里出了哪么多的事,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啊。
石凤三说,桂芝走了,也是命定如此。我呢,也不敢耽搁县长太多的时间,只汇报这民福公寓的事。这个工程招标时,有些方面考虑得不够周全,比如招标流程的透明度不够高、信息公开得也不够及时,造成了一些人的误解;但是,这是局党委集体研究决定的。现在,停工时间一长,班子成员有想法,干部职工也有看法……
柳重阳说,是啊,停工时间长了,既影响工程的进度,也影响老人们的正常生活,更影响县委、县政府的形象。我看哪,立即开工,作为“迎接新世纪”的献礼工程,年底投入使用。
石凤三说,有柳县长这样的表态,我们的底气就足了。
柳重阳说,不过,这工程是县里的重点工程、民心工程,你石局长当仁不让地得挂帅啊。
两人心照不宣,握手而别。
石凤三自然不会冲到前头,就安排副局长聂大发坐阵指挥。副局长聂大发也不含糊,当天就将办公室搬到福利院的工地上去了。
一切安排妥当,石凤三就考虑起自己的“续弦”事来。
俗话说,光棍好打,鳏夫难熬。
宁桂芝去世后,石凤三虽然时有三女四妇地聊解饥渴,但是阵雨水难解大旱,总有一种“孤眼耿夜半,单立黯昏黄,荦荦影徘徊,鞅鞅情彷徨”的感觉;仿佛寡妇的心情:深闺独守夜如年,四壁青灯自明灭。灯火丝麻终白发,忧愁风雨共黄昏。
石凤三虽然阅女无数,最是钟情的却是柳玉娥。谁料,柳玉娥闹起了离婚,石凤三又生怕引火烧身,只能躲得远远的。而当柳玉娥与钟结冰重归于好后,石凤三又牵念得不行,恨不得马上拆散这对鸳鸯儿。真所谓:鱼在钩上不提钩,鱼已脱钩下水摸。
石凤三好不容易瞅了机会,见到了柳玉娥,说,你看,费了好大劲,总算又开工了。
柳玉娥却是不冷不热,说,要我感谢你?
石凤三想鸳梦重温,伸手去碰柳玉娥,说,我喜欢你。
柳玉娥不让碰,说,你不怕你家祖坟也被炸?
石凤三说,你就是炸死我,我也喜欢你啊。
柳玉娥说,你真的要等出了人命,才肯罢休?
石凤三虽然自讨没趣,却越发认定这柳玉娥不仅与柳重阳有一腿,而且,那个准媳妇“黄毛”说不定也是柳重阳的玩物了。
恰好,冯校长要请石凤三吃饭。早年前,冯校长在县教育局办公室工作,长相甜美,声音也甜美,县里的大小晚会均可见其活跃的身影。冯校长细腰高乳,长腿厚臀,人称“陆水杨玉莹”。那时候,年青的石凤山就迷恋冯校长,跃跃欲试了好几回,都被冯校长一票否决了。因为冯校长身边的男人太多太多,哪里瞧得上石凤山呢?即便冯校长后来结婚又离婚,也是风流事儿引起的。后来,石凤山有了胖的瘦的女人一大把,也就慢慢地淡忘了冯校长。这冯校长虽然感情生活复杂,却七弯八转的,还是当了县二中的一把手。
石凤山也不管冯校长为何请自己,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就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说,还是我请你们。你们学校的钱,一分一厘也很紧张啊。
于是,石凤三叫司机小江在“江南水乡”订了一个包间。
这“江南水乡”在陆水边上,是一座两层小楼;一楼餐饮,皆为包间。包间均以古典词牌名冠名,有“念奴娇”、“沁园春”、“摸鱼儿”、“卜算子”、“天净沙”类。二楼客房,供客人休憩和玩牌之用,均为包房。包房名皆含女性之义,有“金莲”、“熙凤”、“袭人”、“白蛇”、“羞花”、“十娘”等。
进得一楼,有迎宾女子,身着旗袍,袅袅缓步引客落座;有拂琴女子,一袭素服,轻拨曼弄声作乐。碎石铺径,怪石闲摆;藤萝吊顶,涌泉汩汩。包间里,檀香茶几,高背木椅;灯光晦明,乐声缠绵。
一见面,石凤三就玩笑似说,你看,这小江太不会办事,要他订“念奴娇”,偏偏订了这“摸鱼儿”。
冯校长年刚不惑,身段依然婀娜,嫣然一笑,说,不想摸鱼儿,怎算念奴娇?
石凤三说,对,有道理。我外孙以后要上中学,就上你们二中。
冯校长说,别说是您的亲外孙,就是干外孙、假外孙,我们到时得上门请才是。可惜,到那时,我都进了陆山公墓了哦。严主任,你说呢?
陪同冯校长前来的,是二中校办公室的严主任,名叫严玉花。严玉花是大学中文专业的本科毕业生,身材匀称,肤似凝脂;唇红齿白,额发缜密。那颈项上汗毛隐隐约约,仿佛一匹健壮的小母马,青春勃发。
严玉花说,就是,就是。
声音似珠落玉盘,极为柔甜。
石凤三说,刚添了外孙,应是大喜。可是,喜中有忧啊。这小麦割了,大麦却还在田里。
冯校长原以为是因为“黄毛”在二中工作,大约是要她多多关照关照。听石凤三这么一说,迅即明白石凤三尚未认可“黄毛”,是想了解了解情况。也的确如冯校长所想,石凤山对“黄毛”总是不太满意。
冯校长对“黄毛”的印象也不好。那次,“黄毛”请客,柳重阳也大驾光临了。“黄毛”却闹起情绪来,酒席上,死活不肯敬柳重阳的酒。事后,冯校长知晓了其中的内情,原因是柳重阳与胖妞的话说多了,“黄毛”认为受了冷落,醋意大发。当时,冯校长左右为难,心里很不愉快。
冯校长说,现在的年轻人嘛,三十恋爱不迟,四十结婚不晚。不像我们,催命似的,连东南西北都没分清,就稀里糊涂进了洞房,生儿育女。
石凤三说,你们二中可是藏凤卧凰的地方,师资力量也不错。你看,小严这么年轻,就是主任了。
严玉花说,谢谢石局长,请您多多指教。
冯校长说,开个玩笑,莫非你石局长想让严玉花当儿媳妇?
严玉花也听说过“黄毛”的事情,说,冯校长,拿我开心不是?我可不敢高攀呢,我的骨子里是个很悲观的人。
冯校长说,连你都嫁不到好人家,哪我这个校长岂不是白当了?
三人一边吃着,一边聊着,气氛越来越融洽了。
一会儿,严玉花说有急事,得先走一步,就与石凤三、冯校长告辞而去。
严玉花一走,冯校长更是轻松起来,说,石局长,您看这小严如何?虽说家境一般,但人品哪是绝对的好。
石凤三说,我那儿子就是不听话,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冯校长说,年青人嘛,玩性大,醒事迟。这事儿,我有办法。
两人越说越亲密,气氛也就暧昧起来。
冯校长说,我呢,也有一块心病,还想请你这个大局长帮个忙。
石凤山说,能帮的,我决不推辞。你说,什么事?
冯校长说,算了,一会儿再说吧。说完,就将身子往石凤山身上靠。
石凤三说,时间过得真快。一睁眼,我都老得睁不开眼了。
冯校长说,别人说这话,我信;你说这话,我不信。你看,这时间拿你硬是没有办法,你还是老样子呢。说着,就举了酒杯,与石凤三一碰,说,我才是呢,一晃,人老珠黄,豆腐渣工程罗。
石凤三也将酒一饮而进,说,不是我说酒话,你可一直是我的梦中情人哪。
冯校长好久不曾听到这样的话了,说,怎么可能?
石凤三说,不信?我啊,就是想与你圆一个梦。
冯校长很有些感动,说,怎么圆啊?
石凤三说,和你说得一样,这事儿,我有办法。
于是,石凤三与服务员招呼了一声,便一前一后,进了二楼的第一间“金莲”房。
冯校长却是主动得很,脱了外套,说,我可不是潘金莲啊。
石凤三抱住冯校长,伸手探入胸罩,说,我就当一回西门庆。
一番折腾之后,那冯校长就说了请石凤山帮忙的事:说她的两个亲戚,原是城关镇人,成年后去了外地工作;亲戚的父母去世后,葬在陆山公墓那一块地方,早年坟给平了,连个烧纸的地方也找不到了。能不能安抚安抚一下。石凤山当然知道,这是编了理由,找民政部门要钱。这事说起来,也是天知地知鬼不知的事。至于补不补,补多少,完全是石凤山一句话。
石凤山说,这事情,你明天找我司机小江说说。
冯校长说,到底可以补多少钱呢?
石凤山说,这个嘛……最高标准,怎么样?要不,再死两个三个亲戚?
冯校长说,好好好,多死几个,只要你不把我弄死就行。
石凤三说,你不能死,我还真舍不得弄死你呢。
晚间,冯校长要换一个地方,说要回请石凤三。
石凤三说,以你名义请,钱由我出。
冯校长笑着说,我哪受得起呢?
石凤三说,放心吧,民政的日子比你们好过得多。
冯校长便叫严玉花安排地方,叫上几个人一起来陪;石凤三也让林未丑叫上钟结冰一起来。到时,好让钟结冰买单。
林未丑说,舒半页刚好城里,还有……
石凤三说,你安排就是了。
严玉花安排的地方,在陆水县新近建成的沿河美食一条街,简称“河街”。所谓的“河街”,就是在县城东边、陆水河上,有大小舟楫九十九艘,铁锚固舟,跳板连岸。席设舟中,宴客河上。
这是一艘宽首大尾之舟,桅灯高挂,“酒”字高悬;桅杆高耸,上飘杏黄大旗,书之曰:烟波酒肆。服务员一律唐装,束发挽髻。或者垂手而立,或拱手相迎;及见客至,乃趋步于前,躬身而呼:官家请、小姐请。
天刚微黑,众人先后到齐。计有石凤三、林未丑、钟结冰、舒半页、陆雁虹、毛馆长、叶春雪、冯校长、严玉花、黄毛和另一中年女人。
河风送爽,歌舞升平。
河这边是灯火满城,寻常街巷;河那边是满目黝黑,寂寥山峦。
石凤三、冯校长坐于上首。那中年女人是二中的方会计,年近五旬,慈眉善目,不肯就座,说,不用管我,我催菜上酒,搞好后勤服务就是了。众人也不勉强,剩下恰好四男四女,穿插而坐。于是,叶春雪挨坐于石凤三旁,毛馆长坐了冯校长旁,其余各得其所。
餐巾铺开,碗筷摆好,菜肴上齐,酒盅斟满。
冯校长与石凤三耳语一番,即站起身来,说,今晚,大家相聚,主题说有也无。说有,就是主题多多;说无,就是尽情一乐。名义上,是二中请客,实际上是石局长破费。请大家举杯,一起来敬石局长。
众人鼓掌。一阵碰杯声响起,宴席开始。
先是冯校长起身离席,敬了各位一圈,接下来就是除石凤三外,四位男士分别敬了众人一圈;随后,四个女土依次各敬了一圈。在陆水,此番敬酒,称之“打通关”。
石凤三说,这儿我年纪最大,就不打通关了。这样,我喝个双杯,大家都只是意思一下,怎么样?
众人应合着,说,谢谢。各自端杯,喝了一大口酒。
“通关”过后,就是陆水人所说的“单挑”,即各自捉对厮杀。
冯校长因了午间的余性犹在,情缠意绵,就与石凤三“单挑”。一会儿是交杯酒,一会儿是双杯酒;一会儿是一口清,一会儿两杯尽。渐渐地,两人便有了醉意。
石凤三有些心猿意马,禁不住用手去探摸冯校长的两腿之间,感到那里却潮湿起来;原来,那冯校长穿了件束腰长裙,却故意不着内裤,比起在“江南水乡”的“金莲”房里,更是诱惑不小。
冯校长悄声说,好多下属在,小心别人闲话。
石凤三一听,便停止动作,说,晚上,行不行?
冯校长说,你说呢?会让你吃饱喝足的。
毛馆长和叶春雪两人一边一个,不断地找理由敬钟结冰的酒。钟结冰推脱不过,连喝好几杯,说,我们三人一起敬石局长、冯校长,怎么样?
石凤三心情不错,也不推辞,干了杯,说,冯校长,小钟老板可是大能人哪,实力强得很。
冯校长一边干杯,一边说道,怪不得中午石局长还说及钟老板呢,原来是这么一个帅哥。
石凤三说,人家小钟的爱人更是漂亮呢。心里便想着柳玉娥的样子,不由得有些酸酸的。
钟结冰说,托各位的鸿福,我才能有一口饭吃。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林未丑见舒半页和陆雁虹喝得四平八稳,知道这两人心事重重,说,两位,我来敬两位。
舒半页说,本来应该我敬你的酒,可是人太多,还轮不上我呢。
陆雁虹说,确实身体不舒服。本不能来的,但是,你说了,我能不来?这酒免了吧。
林未丑说,你不喝,当然可以;但是,这酒也得干啊。
舒半页说,我来喝。
不等陆雁虹同意,就与林未丑碰了杯,干了。
落座时,人摇晃了一下,差点撞在陆雁虹身上了。陆雁虹连忙拿起公用汤勺,舀了汤,盛到舒半页碗中,说,养养胃。舒半页心里一动,差点掉下眼泪。
严玉花事先得了冯校长透的信息,自然是奉旨行事,专与“黄毛”对喝。这“黄毛”酒量原本不小,但因情爱之事多了,身子也有些虚,与严玉花拚酒,也就渐渐落在下风。严玉花知道这聚餐的目的,就是让“黄毛”喝醉,好让她酒后吐真言,也就高哄低劝,连敬带灌地喝得昏天黑地;冯校长也时不时过来助战,一来二往,“黄毛”便有些把持不住了。
石凤三也是多喝了几杯,遂又提议,说,这里有一高人,就是小舒大师,不知肯不肯为大家测测字呢?
冯校长说,这是我们二中的人才,测字卜卦准得很。
众人齐呼“好好”,目光投向舒半页。
舒半页本想推辞,话到嘴边却变了,说,我试试吧。
于是,方会计将舒半页引至船尾坐下,又泡了杯茶;返身回到席上,收取各人写好的纸条。那纸条上只有各人的姓名和欲测之字,方会计便一一将所测之字抄下来,交与舒半页。
此时,月色朗朗,夜空如昼。河这边灯火依旧,渐至安谧;河那边层岭分明,松声轻响。陆水河波澜不惊,缓缓流淌。舒半页品茗在口,只觉清香袅袅,沁人肺腑,酒意退了大半。遂见字而测,提笔写就,少时即成。
方会计遂再将姓名与所测之字对应好,分别填入纸条上,一一分发给众人。
冯校长抢过石凤三的纸条,一看就抿了眼笑。
原来石凤山写了一个“双”字,纸条上写道:分明两只鸟,日夜几逍遥;柳暗凤展翅,好马恋旧巢。
冯校长歪过身,斜向石凤山,用手指点着,悄声说,你看你看。
石凤山凑近身,看了看,低声说,这双字本意是手抓两只鸟,冯也有马的意思。还有柳暗……好,好。
冯校长不解,细声问,柳暗什么?
石凤山怕说漏了嘴,小声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
冯校长似懂非懂地,说,哦,你也该找个女人了。
石凤山说,你的呢?
冯校长写的是一个大大的“土”字。纸条上写道:土中生黄金,二人欲成仙;仰面祼身见,祖坟冒青烟。
石凤山说,这“仰面”、“青烟”,一个字:准。
其他人也忘了推杯换盏,都在看手中的纸条。
林未丑测的是:昔。草头无底井,天色已黄昏;匆匆一场梦,暗夜奔前程。林未丑心头一惊,兀自摇了摇头。
钟结冰测的是:三。无枝无叶无根,有天有地有人;无上无下无靠,有竖有点有成。钟结冰将纸条细细地折好,放入贴身口袋,又朝船尾那边望了望,只看见舒半页一个模糊的身影。
陆雁虹测的是:心。点点心事重,弯钩斜水中。一撇穿心过,桃花笑春风。陆雁虹暗自微微一笑,先将纸条折成一只小船,复拢作一团,又平展开来。
毛馆长测的是:梦。瑞雪落密林,犹有嫩叶生;不待晴朗日,晚景最喜人。毛馆长不住点点头,又端了酒杯,小啜了一口,将纸条递给了叶春雪,说,你保管,替我保管好。
叶春雪测的是:等。竹林掩寺庙,何曾见欢笑?寸草破冰土,春来花枝俏。叶春雪将两张纸条折好,递与毛馆长,说,还是你保管,我怕弄丢了。
严玉花和“黄毛”还在斗酒,也顾不上看纸条;那纸条被汤汁、酒水湿成一团。
方会计没有测字,见一干人等,眼迷神糊,东倒西歪,便知道席宴该结束了,就急急地结了帐。
众人你搀我扶,离舟上岸。
林未丑跟在石凤三和冯校长的后面,不时提醒“注意脚下”;严玉花扶了“黄毛”,也是踉踉跄跄,那“黄毛”时而止步不前,高声叫着“拿酒来”,时而张开双臂,作飞翔状;叶春雪依着毛馆长,一摇一晃;钟结冰和陆雁虹走在最后,小声嘀咕着什么。
及至上岸,早有出租车一涌而上,似乎不由分说,将这群人塞入车中,顷刻之间,曲终人散;徙留下满地月色和形单影只的舒半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