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两会”照例开了,只是议程里没有补选副县长这一项。
石凤三一打听,原来是上面对副县长的人选迟迟没有倾向性意见,县里的意见也不太统一,只好再放一放。那透风的人说,副县长肯定是从你石凤三和柳重阳两人之间产生,这是定了的。那人还开玩笑似的说,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谁上当副县长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就看谁家祖坟冒青烟罗。
石凤三一琢磨,就抽了一个空,专门到了陆山公墓。
林未丑哪敢怠慢,猜测出石局长因何而来,便约了舒半页,一同见见面。
石凤三热情地与舒半页打了招呼,说,你们二中的冯校长,是个女强人。我得让冯校长关照关照你。
林未丑说,局长一句话,少吃十年苦。半页,可得好好感谢石局长哟。
舒半页只是点头,心想,即便冯校长是你亲娘,与我又有何干?我既不想当领导,也不想格外照顾。再者,这陆水二中与一中相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在二中混过一官半职,也不过是丢人现眼的差事。陆水一中,每年考上大学的人数,在全省名列前茅,给陆水县挣光不少;陆水的现职和退居二线的头头脑脑,大多数毕业于陆水一中。一中人说话办事,气粗得很。二中呢,蜷居在陆水岸边,与陆山公墓遥相呼应。墓气漫漫,二中人也好像无魂无魄,茫然不知所为。年年高考,年年光头,人称“和尚”学校,仿佛婚后不育的女人,只差婆家一纸休书了。
石凤三说,陆水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是个好地方;用舒老师的话讲,陆水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啊!
舒半页沉得住气,不接话。
林未丑说,石榴坪则是宝地之宝地。
石凤三说,也许吧。不过,白玉也有微瑕,美人也生恶疾。是不是?
林未丑说,就是就是。再好的风景也怕埋没,再好的风水也怕妨碍。
石凤三说,当初为家父家母造墓立碑,草率了一些。我那时也不谙世事,听凭族人们的安置,也没有个讲究。
说完,眼睛就朝舒半页看;脚尖指向舒半页,仿佛昆虫的触角。舒半页知道这是急于打开对方内心的动作,像架设桥梁一般,试图变天堑为通途,便越发佯装不知,目光朝着公墓边正在忙碌的父亲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原来,林未丑有意让舒半页的父亲承包了墓碑制作的业务,算是帮了一个大忙。
早春时节,零星的绿色渐次呈现。风也不再刺骨寒面了。刚刚成活的松柏树,竟栖息了三俩麻雀,叽叽喳喳,丝毫不在意那些业已安眠的灵魂。
石凤三说,小林到了民政局,干得很是不错。切不可止步不前,还得有挑更重担子的思想准备。
林未丑一听,连忙说,能遇上您这样的领导,是我的福。您以后高升了,我还想跟随您鞍前马后呢。
石凤三说,我们石家哪有如此福份,能让我还有更大的天地?
舒半页知道再不说话,就有些太过矫情了。
舒半页说,先考之墓,占位大吉。只是……
林未丑说,说啊,石局长不会怪罪你的。
舒半页说,只是东北方面有墓,破坏风水。恐于石局长不利,升迁受阻。
石凤三一听,记起那是柳重阳的父亲柳当归之墓。当年,柳当归因抗击山洪丢了性命,乡里便特地出资,造坟树碑,以示褒奖。
舒半页详细说了其中原委,石凤三不知如何是好;林未丑也是没法,一时无语。那石凤三口里说了声“谢谢”,就丢下林、舒两人,离开了公墓。
林未丑却是甚为着急,连连向舒半页讨教。舒半页说了“迁此移彼”四个字,就往父亲安石匠哪边去了。
安石匠承包了墓碑制作业务,与公墓管理处签订了合同,每年象征性缴纳一点承包费,也很有些利润空间。
安石匠既不愿意与儿子住在一起,又不让儿子给租房子,就与看管公墓的老汪头合住在一起。
这老汪头,年已七十有五,为人和善,无儿无女,在福利院住不惯、闲不住。帮忙看管公墓,每月也有几百块钱的收入,老汪头很是高兴。没事时,老汪头裹了衣服,坐在不曾打磨的碑石上,看安石匠一錾一錾地錾字。
安石匠制碑有自己的规矩,不管谁来定制,都得按照他掐算好的时间,由未亡人打下第一錾;完工时,再由未亡人打下最后一錾。否则,免谈。
安石匠说,不亲手给死去的亲人刻字立碑,哪还算有孝心呢?
舒半页见父亲埋头干活,就掏出烟递给父亲和老汪头。
老汪头将烟横了,在鼻翼下来回慢慢地移着、嗅着,说,好烟,好闻。
安石匠就笑,说,还不是一缕烟,浪费得很。
老汪头一笑,说,孩子孝顺,你老鬼有福。
安石匠就对舒半页说,我是黄土齐颈的人了,用不着你多管。你把柔嘉接回来,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也放心了。
舒半页也一笑,说,您还怕抱不上孙子?现在多好,我想怎么就怎么。
安石匠说,只要你过得好,一把黄土往身上一盖,我也值了。
老汪头说,哪是,哪真是。
林未丑也走了过来,打趣道:安叔,我要娶媳妇了,还差着钱呢。
安石匠说,老伯无多大用,明天就叫半页把我的存折本儿给你送去。
林未丑说,玩笑的。我啊,一人饱了全家不饿,不急不急。
说完,就听见钟声响起,那是陆山寺里的钟声。陆山钟声,为陆水一景。钟声浑厚,禅意毕现。那钟声先慢七下,快八下,不快不慢二十下,为一通;三通过后,再敲三下,共108下。一声一声的钟点,像透亮的、结实的甘露,点点滴滴,落在山坡上、田垅间、草丛中、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