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陆雁虹来说,春节太过乏味了。
陆雁虹除了陪着父母说说话、做做饭、上上街,就缩进了自己的房间,像缩在自己寒冷的内心里,既找不到喘息的机会,也找不到渲泄的出口。陆雁虹的父母是陆水普普通通的职工,只有陆雁虹这么一个女儿,恨不得陆雁虹早点找一个好男人,成个家,也可放心。可是,陆雁虹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似的,大学毕业几年了,依然是单身一个。父母着急得没法,还担心陆雁虹生理上、或者心理上有问题。陆雁虹说,健康得很。放心吧,明年我就是犯王法,也给你们抢一个女婿回来。父母没有法,只好由着她了。
好不容易捱过大年三十,陆雁虹借口单位要值班,就出了门。
街道上行人很少,车辆也不多。偶有三二行人,也多是佝偻着身子,似乎打不起精神来。那些昨夜犹新的春联,有的污痕点点;有的业已飘落在雪地上,寒风吹过,扑腾几下,仿佛一只只折翅的鸟儿,试图扇动无力的翅膀。
陆雁虹越发觉得没趣,就径往单位去。
县文联在县委大院西北一栋两层小楼里。小楼已是破破烂烂,看上去寒酸得很。小楼里还挤着社科联、残联、方志办等单位,像大户人家的偏房、奶妈、丫环之类,可怜兮兮的。县文联在一楼东头,因是过年,贴了一幅对联:俊彩星驰辞旧岁时不我待,腾蛟起风迎新年从头再来。对联一角已经泛起,淡黑色的大字在寒冷中抖动着,诉说着孤寂与落寞。春节期间,单位必须安排人员值班,是县里的统一要求。好像一个单位没有人值班,这个单位会整体消失似的。县文联向县委办说了情况,也就没有要求硬性值班,这小楼的其他几个单位也是如此。
进了办公室,一阵霉味和寒意迎面扑来,陆雁虹打了一个冷战。那办公室的地面比凳子破、凳子比桌子破、桌子比墙壁破,墙壁已破烂不堪。屋子里满是灰尘,呛人得很。陆雁虹将自己的桌椅擦抹干净,又无事可干;想起构思了很久的小说,打算提笔写点什么。等坐于桌前,铺开稿纸,又觉得笔头滞塞,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也就没有了兴趣,心情也烦躁起来。
陆雁虹又想起文春晓,放假前,文春晓曾约她到陆山寺去过春节,陆雁虹不忍心和去年一样,丢下父母,就没有答应。文春晓是那种敢说敢做的人,有时甚至还有几分偏执。去年春节,陆雁虹去莫家沟陪伴着蒋小禾,文春晓就独自己去了陆山寺过了一个年。陆雁虹想起自己一次次帮蒋小禾疗伤,如今自己已是伤痕累累,又有谁给自己安慰呢?
于是,陆雁虹兀自起了一卦,看看新年运程如何?几下摆弄,陆雁虹得《中孚》卦,曰:豚鱼吉,利涉大川,利贞。心里一动,又见动爻在九二,曰: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面露喜色。再看变卦为《益》卦,便知晓运势不错,至少可以解决个人婚恋大事。便重新锁好办公室,往陆山寺去。
一到陆山脚下,却见通往山里寺庙的石阶上,积雪正厚,不可行人。
那放翁桥边,安石匠不在,回山里去了;老汪头也不在,不知去哪儿了。只有残杂的墓碑,东一块西一块,歪斜于地,仿佛诉说着一个个支离破碎的故事。倒是半山腰的公墓里,有敬香上坟的人,摆上水果、燃起鞭炮,平添了些许生气。
那山脚下,却有一黑黑的汉子,脖颈上挎着一帆布小包,用两根竹棍张挂起一张床单大小的白布,仿佛一块小小的银幕,上面缀满七彩气球,红的、白的、黄的、绿的、紫的……经营着小本生意。三支枪管缠着布条的汽枪,稳稳地架在距离白布三米左右的铁架上。
陆雁虹一看,这不就是麻三。麻三日益苍老,仿佛年已古稀。那麻三显然不曾认出陆雁虹,只顾照看着生意。
一个身着灰白色风衣的少年,正手握汽枪,伏着身,歪着头,眯着眼,口里叫着“啪”的一声,便扣动板机,那白布上的汽球有的应声炸响,粉身碎骨地散成细小的碎片,飞溅开来。
那麻三说,好枪法。好枪法。
那少年见陆雁虹走了过来,愈发炫耀;一只手端起汽枪,一只手叉着瘦腰,说,啪。却不见命中汽球,又说,再来,啪。还是不见汽球破裂,就提了枪,直走近白布,再扣板机,就有汽球被命中,那少年便说,老子还打不中你?
陆雁虹觉得有些意思,便说,麻三哥,你怎么在这啊?
那麻三想了半天,说,哦哦哦,我想起来了。舒老师呢?
陆雁虹说,他啊,过年回老家了。
麻三说,哦哦,过年了,家里也不没有什么事,出来也为嫌几个油盐钱呢。
那少年见陆雁虹与麻三熟悉,就说,姐们,你尽管打,今日我包场。
麻三说,是,是,包场。
那少年便是蛐蛐。
陆雁虹不知道少年是蛐蛐,一听说包场,心里一乐,说,压岁钱也得捂热了再用啊。
蛐蛐一听,放下汽枪,说,呵呵,今年我爹受难,我妈也受苦。谁给我压岁钱?你给?。
陆雁虹见蛐蛐绕来绕去,一会儿爹一会儿妈的,心里也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便说道,那你怎么还包场呢?
蛐蛐说,包场?我是替我老板的朋友包的场。
陆雁虹说,你老板的朋友?
蛐蛐说,不信?我老板的朋友可神了。
那麻三笑着说,这小哥不错,大过年的,生意都是靠小哥们几个照顾着。
陆雁虹越发觉得这少年怪了,说,哦,快乐就好。
蛐蛐说,快乐?我长这么大就不知道快乐是怎么一回事?爸妈不消说的,就当没有他们。恨也恨不起来,爱也爱不起来,模样也记不起来了。
陆雁虹说,大人有大人的难处,作晚辈的,做好晚辈就行。
蛐蛐说,你怎么和我爹说得一样?
两人一边打汽枪玩,一边就这么有一句没有句的聊着。
陆雁虹说,你爹是老板?老板的朋友怎么神了?
蛐蛐说,我认我老板,他就像我爹。我爹的朋友能测会算,比诸葛亮还行。
陆雁虹脱口而出,说,你老板莫不是姓钟,老板的朋友姓舒,对不对?你是蛐蛐?
蛐蛐一惊,说,你是……
原来,陆雁虹曾听舒半页说起过蛐蛐事。蛐蛐呢?因为打算年关期间,就去干一件大事,就没有随舒半页到翁家岭过年。舒半页也没勉强,就提前给了蛐蛐的压岁钱,嘱咐道,有一个老头在放翁桥边摆汽枪摊子,替我包场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