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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凤三纠结不已。
这种纠结根深蒂固，像苔鲜侵蚀石头、像雾霾笼罩大地、像乌云遮敝阳光、像情欲唤醒野性，与石凤三的成长、言行和心灵紧密相连。
年少时，算命先生告诉他，命中五行缺金，十八岁前犯水关。他相信，他认命，他对生命中的偶然与必然，充满了敬畏与臣服。因为缺金，石凤三就随时关注与金有关的东西。贫困时，不可能穿金戴银；有钱后，也不敢穿金戴银。石凤三牢牢记住算命先生的话，以巾代金，心诚则灵。于是，凡是与巾有关的物品，石凤三省吃俭用地买、一千掷金地买：从擦手的手巾、洗手的纸巾、洗脸的毛巾、洗澡的浴巾、睡觉的枕巾、御寒的围巾到橡皮筋、丝巾、纱巾甚至卫生巾，厚的、薄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丝织的、棉毛的，花色的、素色的，便宜的、昂贵的，国内的、国外的，好的、坏的，堆积如山。在家毛巾专用、出门毛巾自带。用坏的毛巾、发霉的毛巾，石凤三就一一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在自己生日的晚上，将毛巾埋藏于田垅、山坡，积土成塚，颇似黛玉葬花。又因命犯水关，十八岁前，石凤三更是不敢擅自涉水。石凤三坚持两不：一不游泳，宁可被人称为“旱鸭子”；二不碰女人，宁愿别人称他为“死太监”。十八岁一过，石凤山像开阐奔泄的洪水，对女人有着近乎变态的痴迷。与宁桂芝结婚，是因为宁桂芝名字有木，金能克木；与柳玉娥相好，是因为柳玉娥名字有玉，金玉满堂；与柳重阳明争暗斗，是因为柳重阳名带木，非克之不可。至于父亲，石凤三让他从自己的履历表上消失，从自己的生活中消隐，以免阻碍自己的前程；对于母亲，留在脑海里的，不过是一个“尼姑”两个字，没有一丝一毫的温馨和牵念。
现在，眼看柳重阳焦头烂额，位置极有可能不保，石凤三倒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是机会，还是挑战？是坦途，还是陷阱？石凤三心里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下八下。
于是，石凤三悄悄地去了古玩市场里，想去找那位“黄半仙”指点指点，不想却没能如愿。诸不知，那“黄半仙”已接受一富豪高薪聘请，堂而皇之做了富豪的“文化顾问”，像女人被包养一样，成了吃喝不愁、衣食无忧的二奶。石凤山想找舒半页算算，又恐事密人熟，扩散出去，影响不好。
一连几天，石凤三像被雷击了似的，昏头昏脑，恍惚得很。食之无味，寝之难安，痛恨自己连那些土富豪的智商也不如，怎么没有想到早些包养一个高人，像聘请常年的法律顾问一样，随时出庭，应对身心上的纠结与官司呢？
恰好，石莲儿生下了一大胖小子。
林未丑喜滋滋、乐癫癫地来报喜，也诚请石凤三给孩子取个学名。
林未丑说，乳名呢，他奶奶已给取了，叫丁丁。学名呢，特地请您来取。
石凤三心想，陆水人都管那细翅长腰的蜻蜓叫“丁丁”，就有些好笑，说，蜻蜓点水，莫不是孩子五行缺水？
林未丑说，五行缺什么，我老妈哪里懂得？也是她顺口一说，贱名好养。
石凤三说，这名字呢，虽说只是一个符号，但是，如同人的脸面，重要得很，总该有些讲究才行。新世纪即将到来，乳名也不能过于土气。孩子既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也不能输在起跑之后。名字好似运动员的号码，背个“250”的号码，即便观众有心加油鼓劲，也和嘲讽取笑差不多。
于是，翁婿俩一商量，就决定先取几个名字，再找舒半页看看，最后敲定一个。
从县城到翁家岭，有一段路况不错。
路随山转，碎石铺就。时值初夏，万物勃发。山上树青草绿，鸟语花香；路边野草茁壮，藤蔓缠绕。时有村落闪过，时见繁花呈现。有村夫荷锄于野，有村妇嬉笑于宅；有耕牛歇息树阴，有山羊闲卧草地……好一派自然风情、夏日野趣。
行至一丁字路口，知是离翁家岭不远了，石凤三叫司机小江先行去往翁家岭，自己和林未丑拐入一条山径。
林未丑立马察觉到，石凤山可能有重要的事情告诉自己，便小心地跟在石凤山的后面。
山径蜿蜒，泥土软绵。空气清新，幽静安稳。
行不多时，石凤山果然开口了。
石凤山说，你呢，也不是外人，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是我女婿，我不想你以后再走弯路、再跌跤子。
林未丑说，您尽管教育，我一定听从。
石凤山说，我想说的是，不管从政还是从商，也不管从文还是从军，你得好好地学做一个鹭鸶，才能平平安安。
林未丑听了，既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有些深深的感动。虽然，林未丑对石凤山的评价不高，甚至有些鄙视。但娶了石莲儿后，林未丑还是感受到了石凤山对自己越发关心了。
林未丑说，鹭鸶？我见过啊，家父在世时，还养过两只鹭鸶呢。
石凤山说，你看那鹭鸶，小鱼小虾吃一点、吞一点，渔人管不管？不仅不管，而且鹭鸶不肯吃、不想吞，那渔人还得去喂它。
林未丑说，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石凤山说，但是，那大鱼大虾呢？鹭鸶是不能吃、不能吞的，为什么？那是渔人的利益啊。
林未丑说，哦。
石凤山说，人哪，一辈子就是鹭鸶，不要认为自己是渔人。
林未丑说，谁是渔人呢？
石凤山说，谁都是，谁也都不是。我也是明白迟了。你呢？你还不迟。为了莲儿母子，你可得记住我的话。
林未丑说，我记住了。
石凤山说，你一定要做到。
说话间，翁婿俩已转出了山径，那翁家岭便出现在眼前。
舒半页从小江那里得到了消息，早已立于村口，迎住石凤三、林未丑。
远离尘嚣，石凤三顿感浑身轻松，人也变得随和起来。
石凤三说，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哪。
舒半页说，虽则如此，桃花源却不若此地风水。
林未丑说，怪不得你放下二中的老师不当，原来是要享受这神仙般的生活。
舒半页说，呵呵。隔离市井，烦忧远去。
只见远处峰峦蜿蜒，如矫龙腾云驾雾，乃来龙所在；近处，山岭绵延，起起伏伏，那两峰之间，云蒸霞蔚，缥缥缈缈便是龙穴之处。左边，栖云岭山势平和，形势圆润，恰似青龙静卧；右边，落霞峰山峦耸峙，气度雄伟，宛如白虎跃腾。后面背靠巍峨陆山，遮风挡雨，正是天然屏蔽。陆水河从西北方环绕而至，穿村而过，再沿东南角汇入长江。
林未丑说，真是个好去处，风水绝佳，天下独有。在旅游上是可以大作文章的。
石凤三说，加以开发，前景大好。
说说笑笑，便到了风雨桥；三人依廊桥长椅坐下，林未丑便将舒半页拉至一旁，说了此行的目的。
舒半页说，既是为侄儿取名，我得好生琢磨，也好讨得一杯喜酒。
林未丑说，喜酒，哪能少了你？说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了翁婿俩想好的一些名字。
舒半页接过纸条，细细看了一会，说，直言了。小名丁丁，为《兑》卦，女孩子尚可，男姓则柔弱了一些，孤苦了一些。林大可，《坤》卦，四爻动，好嬉戏。大、可二字均为仄声，大则狂妄，惹人生厌；林夏，《临》卦，腊月卦，冷而寒。夏下谐音，且夏主火，火则燥，燥不安；林宽之，庙堂气重，宽之严之，官司说辞……还有几个，亦似不妥。
林未丑说，有道理，有道理。你就帮忙取名，那是再好不过。
舒半页说，倘若是别人，我断然不敢取的。
于是，林未丑报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希望儿子一生平平安安。
舒半页起身，在桥上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低声自言，说，林者，栽桃种李，兴旺人丁;石也，坚忍若磐，安稳牢固。虽五行缺金，但八字不错。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林与石，乳名与儿。如何？
石凤三一听，略一思忖，说，此名极好。
林未丑击掌不已，说，与儿，林与石。易写易记，寓意深刻。谢了谢了。
正待出了风雨桥，却见一老者与两女孩迎面走来。那三人头戴草帽，寻常衣着，脚穿球鞋。自是干脆利落，朴素干练。
舒半页介绍道，这是陈老，陈教授 ，我的恩师。这两位是陈教授门下的硕士研究生，这些天一直在翁家岭考察风土人情，人文景观。
石凤三连忙说道，陈教授辛苦！你们辛苦！
陈教授说，此处风物绝胜，既可养心，也可养生哪。
石凤三说，那是那是。
陈教授说，养在深闺，真容难睹。小舒的想法极好，已有几个搞旅游开发的老板，愿意出资开发打造这一景点。
石凤三说，如此一来，真是太好了。
言毕，陈教授即与两个学生穿过风雨桥，径往河对岸去了。
石凤三说，这教授便是真教授，一看便是真做学问的人。
林未丑说，我们哪里分得清真假啊。
石凤三说，真假教授与真假和尚差不多。假和尚虽一身袈裟，一个光头，一串佛珠，俨然出家之人、佛门弟子，其实大多酒色满脸，气浮神躁，举止癫狂。假教授也是，口若悬河，高谈阔论，蝇营苟苟，伪君子作派。你看，陈教授不事张扬，潜心山野，心无旁鹜，学家风骨。
舒半页说，陈老年逾古稀，非亲历亲历为不可。从早到晚，沟沟坎坎，乐此不疲。食宿简单，好接待得很。
石凤三说了声“不简单”，便要去看望安石匠。
林未丑调离民政局后，公墓管理处的几个人，便对安石匠说三道四，不甚友好。舒半页也懒得与石凤三多多走动，攀龙附凤，遂让父亲辞了公墓里的差事，回到了翁家岭。
安石匠哪里舍得放下錾磨工具，整日闲得发慌，人也萎靡不振。舒半页就在自家房前，整了场子，栽了柱子，搭了架子，盖了蒲草，弄了凉棚；还寻了一些碑石，让父亲雕刻那些搜集起来的、有关陆水风物的传、状、铭、诔、诗、歌之类的文字。安石匠有了事做，精神劲儿也好了。
快到舒家，林未丑告诉舒半页，说，此次来翁家岭，除了为儿子取名，我爸也有事请教请教你，他最相信你的话了。
舒半页不作声，心想，他不是相信我的话，而是他的骨子里充满了自私、功利与阴暗。之所以认认真真地取名，主要是看那石莲儿为人不错，至少石莲儿对蒋小禾的态度，委实不简单。舒半页瞧不起这种虚情假意的正人君子，瞧不起这种灵魂扭曲的人，瞧不起这种“人前爷爷、人后孙子”的人，瞧不起这种“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人。
舒半页想起陆雁虹说过的石榴坪郭爷的“规矩”：只给好人消灾，不给恶人帮忙。便有了主意，打算来点恶作剧，有意整治一番。
安石匠却不在家，舒半页知道父亲又去栖云岭了。栖云岭生长着一味名叫“地龙”草药，对老年人平喘止咳、舒筋活络，疗效神奇。初夏时节，正是采挖的最好季节。每日午时前采挖，洗净晒干，再塑料袋封装；秋冬冲泡而饮，甘苦兼有，药效极佳。
石凤三蹲在碑石前，仔细辩读起碑文来。
毕竟是老科班出身，石凤山也非草包一类，还是颇有些文化功底的。
石凤三说，这段碑文，旌表节烈之女唐氏秀珍的，应是康熙年间的事。不错，有价值。
林未丑见石凤三不急不躁，似无心事之人，说，时间也不早了，您不是有事请教半页吗？
石凤三仿佛不曾听见，说，碑是好料，文是佳作。刀法纯熟，功夫老辣。
舒半页知道，这是石凤三的开场白，马上便会切入主题，正如那男欢女爱，谙于此道的人都讲究个调情弄意的前奏。
果然，不一会儿石凤三就大致说了柳家的事，问该怎么做才是？
舒半页说，不敢妄言，最好是测字吧。倘若卜卦，犹须先一天早睡早起、净手焚香，你们哪里等得及？
石凤三一听，又蹲下去看那些石碑。
阳光从凉棚上漏洒下来，散落在人和碑石上，影影绰绰。板栗树青得发亮，桃花开得正艳。白色的梨花，安静绽放，仿佛置身世外。有蜜蜂轻盈盘旋，在花蕊间起起落落；有早醒的知了，在枝林间独自鸣叫，呼春唤夏。
少顷，石凤三直起身来，说了一个“上”字，便转出了凉棚，往屋边的竹林去了。
舒半页也不着急，坐于一碑石上，双目微闭，身心松弛。良久，即得五言偈语：卜字立横木，一人面朝东;横竖三道坎，过之身心松。随后，即诵与林未丑听。
林未丑说，其他都好懂，只是三道坎指什么？
舒半页说，这个，不用你我操心，石局长自然心里有数。
石凤三走进凉棚，手持一段嫩竹，说，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这竹以虚心为本，持劲节向上。哦，三道坎，神之又神，还请一一指点迷津。
舒半页说，也好。您请讲，一字一事。
石凤三放下嫩竹，背手跨立，说，第一、“完”字，民福公寓的工程如何处理？
舒半页说，“完”字：一宅住二子，岂不经风雨？一心兀自行，乌纱方归己。既已动工，万不可半途而废。废则生疑、生变，不可收拾。峻工之日，高就之时。福利院桂树一棵，树是好树，但口中有木，困也；还有阁楼一座，貌似人字，人在口中，囚也。桂树移至公墓，阁楼以墙围之。
石凤三点头，说，第二、“虚”字，石榴坪父母坟墓如何处理？
舒半页说，“虚”字：上有虎一半，功业几时占；图穷匕首现，人算逊天算。此坟断不可移迁。柳氏墓碑已折，元气大伤，风水尽失。即便断碑再立，也不碍石家之事。万全之策，从碑身西边，筑一宽道，曲绕柳墓，直通山脚，秽气即可荡除。
石凤三又点头，说，第三呢、“的”字，这个……
舒半页说，这个第三，不必明示，我已知之。“的”字：左白与右勺，霜雪亦妖窕；嫩汤配老箸，自可乐逍遥。三十岁对十五岁，四十对二十岁，五十岁对一半，亦无不可也；但须与土关联，当是天定。
石凤三点头，神色大悦。
舒半页意欲挽留，翁婿俩硬是不肯，执意离去。司机小江发动汽车，一溜烟绝尘而去。
舒半页转头一看，却见一碑石之上，遗有白色信封一个；拆而视之，现金一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