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我的功课,约瑟翰先生用心良苦,提供了堪比校园教育的私塾教育。这份恩情令人感动,照说我该用功学习,勇猛精进,否则实在不当人子,不但浪费宝贵光阴,还将辜负约瑟翰的苦心。每一次来到教馆,我都提醒自己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学习知识,然而总有意想不到的烦恼。它们不大不小,挥之不去,避之不及,让我心烦意乱,有时甚至对教馆感到厌倦,常常坐立不安,恨不得像在校时那样逃避功课,溜之大吉。
梅先生教馆一共有八名学生,有四位学生常来听课。除了我,全都是富家子弟。他们衣着光鲜,打扮时髦,谈笑随意,举手投足都透露出高人一等的出身和不同凡俗的“智慧”。我是唯一一位上不了台面的“乡巴佬”。这其中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哪怕我的衣着比大多数乡下娃光鲜,而且清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日光曝晒后的芳香,我跟他们仍然隔着一道巨大的天堑。这道天堑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差距,更是因为刻进骨子里的自卑和拘谨,以及感受到差距后格外的腼腆。实际上,他们并非贵族子弟,只是家境殷实,他们也并没有以贵族子弟自居,而是点评我的打扮,模仿我的言行,嘲讽我的气质。这些行为有时无意而为,有时是刻意攻击,每一次都让我大为光火。
这是一个温暖的秋日上午,我们刚上完一节英语课。这一天由我负责擦黑板。我刚走上讲台,还没拿起黑板擦,有人就发出怪叫。
“喂,我说你跟个呆子一样,还拼命学习干啥?”一个高大肥胖的学生说道。这个学生叫金门庆,他们都叫他金少,是不常来教馆学生的头。金门庆父亲在城郊开了一家小工厂。打小他就锦衣玉食,优越感十足,有时连梅先生都敢顶撞。他父亲给他报了一学期的课,每到周末他都会过来,几乎每次都要迟到。
“当然是为了改变命运喽。”牛子涵说。
金门庆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岔气。“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一个,都以为能出人头地。喂,你有没有听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句话?”他说。
我没有回头,更没有理他。我只想快点擦完黑板,然后回座位休息。这种置之不理的做法反而激怒了金门庆。在他看来,我读死书也就罢了,作为一个出身普通的少年竟敢无视他,这是赤裸裸的冒犯。他走上讲台,重重的拍打我的肩膀。
“我说你干嘛板着脸啊?”他顿了顿,又说道,“我爸的工厂有个女工,她跟你一样呆头呆脑,说话都不利索。他们说她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好在干活很麻利。依我看你们很般配,我把她介绍给你,你看中不中?”他说。
因为我经常说“中不中”,所以他尤其强调这三个字。我别过脑袋,仍然没有理他。
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别这样嘛,你就说中不中嘛?忘了告诉你,她快40岁啦,配你刚刚合适。”
我放下黑板擦,阴沉着脸,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教室的空气变得很怪异,所有人都向我们看来。我看到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他们都睁大眼睛,摆出看好戏的姿态。
“你就说中不中嘛?放心,不收你介绍费,请大伙喝杯喜酒就成。”他继续嚷道。
我眼里满是怒火,几乎就要爆发。好在梅先生过来了。他仍然面无表情,只是瞥了我们一眼,示意金门庆回到座位。对于学生们的吵闹,梅先生心知肚明,然而不会多管,只要他们别太过火,不会打扰他阅读《圣经》和《十善业道经》,他不会干涉分毫。实际上,他早就听到教室的喧哗,可还是等到快上课时才过来。在他看来,等我擦完黑板,回到座位,这事就告一段落,与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不同。我擦完黑板,向座位走去,金门庆狠狠盯着我,眼里满是阴霾,指不定在想着什么勾当。我预感到这事肯定没完。果不其然,这位少爷并没有放过我,我们的冲突最终在午饭后爆发。
为了方便管理,也为了加深彼此的感情,所有学生的午饭都由梅先生负责,餐费算在馆费里。每天中午,外卖员会准时送餐过来,梅先生让学生们把饭菜带到餐厅,把菜肴倒在准备好的盘子上,大家一块围着餐桌吃饭。虽然菜肴远谈不上丰盛,对于金门庆他们来说口味更是一般,然而也算荤素齐全、营养丰富。看到所有学生已经就位,梅先生在上首坐下。
“所有人,吃饭。”梅先生说。
说完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包菜,送进嘴里。他吃得不急不慢,就好像一只进食的机械生物。学生们也都拿起筷子,吃起饭来。除了我,他们吃了几口,都放下筷子,只有我大口大口进食,时不时用筷子夹菜送入嘴里。对他们来说,这些菜太糟糕,光是闻着就倒胃口,碍于梅先生的原因又不能不吃,只好应付了事。他们都看着我,窃窃私语。
“瞧,看他吃相,好像八辈子没有进食……”牛子涵低声道。
“跟农民工一模一样……”李健雄低声道。
“他好像我爸工厂门口的看门狗,那动作,啧啧啧,一模一样……”金门庆说。
梅先生皱了皱眉。我放下筷子,也皱了皱眉。看到我放下筷子,金门庆跟李健雄换了位置,挨着我坐下。
“吃呀,继续吃呀,为什么不吃了?想吃啥跟哥说,哥帮你夹,你看中不中?”他说。
说完他夹起一块鸡肉,放进我碗里,又夹起一块烧鱼,也放进我碗里,还没等我说话,他又夹起一块猪蹄往我碗里放。很快,我的碗就被菜肴塞满。
“吃呀,快吃呀。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惯我呀?说话呀,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书吗?”他嚷道。
看到我没说话,他又夹了一块鸡肉,说道:“碗满了,这块鸡肉放你口袋,你看中不中?”
这时候,梅先生才暂停进食,扫了金门庆一眼,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为了避免冲突,我跟梅先生说去洗手间。梅先生再次皱眉。
“Please speak english.”他说。
看到我没接话,梅先生再次说道:“周六只能用英语说话。”
“Mr May,I want to tollet.”我说。
梅先生纠正道:“Correct statement,I need to go to the bathroom.”
我站起身,点头表示明白,向洗手间走去。等回到餐厅,所有学生都吃完午饭,各自回教室休息。梅先生进了书房。我吃完饭,也回教室休息。金门庆和几个不常来的学生围坐一块。他们衣着光鲜,模样却流里流气的。他们年龄比我们都要大点,看起来和成年人也差不了多少。
“金少昨晚真让人大开眼界。东少眼睛都看直了。”一个学生说道。
金少耸了耸肩,说道:“一杆清而已。对本少来说,完全是正常发挥。”
另一个学生问道:“金少,晚上去不去银湖?”
第三个学生说道:“报告金少,这次我请求缺席。”
金少微笑道:“再说吧,本少还有事。”
第一个学生笑道:“金少又要陪别人女友啦?”
金少摇头说道:“下周看看吧。家里老家伙盯得紧,也不知道到从哪听来的风声。到时你可得好好望风。”
瘦高青年笑着问道:“金少只负责点炮吗?”
他们全都哈哈大笑。我没出声,小心向座位而去,生怕惊扰到他们。然而我刚进教室,他们就发现了我,就连午睡的同学也醒了,都把目光转向我。金少更是收起笑容,站了起来。牛子涵碰了碰金门庆的衣袖。金门庆没有理他,径直向我走来。
“喂,为什么你一直板着脸?给你夹菜还要上脸色是吗?你家里有丧事吗?”他嚷道。
他可真会强词夺理。明明是他找茬,听起来却成了我在给他脸色。我绕开他,从另一边向座位而去。他又追上来。
“你家里是不是有丧事呀?”他再次嚷道。
我转过头,狠狠地瞪着他,眼里要喷出火来。他伸出手,指了指胸膛,又伸出拇指,指着我,朝下比了比。
“乡巴佬,别说我欺负你。让你一招,把你吃饭的劲都使出来。别跟娘们一样。”他说。
我忍无可忍,使出全身的力气,向金门庆胸膛推去,也没有推动他半步。他向我冲过来。他的身体非常强壮,就像一头牛那样结实,只一回合我就被撞倒在地,连着带倒好几张课桌,发出砰砰铛铛的声音。听到动静,梅先生出了书房,向教室走来。金门庆连忙从我身上起来,退到一旁,手掌不断抚摸被课桌擦伤的手臂。
“怎么回事?”梅先生问道。
“这小子真阴险,我跟同学聊天,他突然跟疯狗一样,用戒尺刮我手臂。梅先生,您瞧瞧,我这手臂伤得没法动了,钻心疼……”金门庆说。
梅先生扫了他一眼,又瞧了瞧趴在地上的我。
“从今天开始,张小凡负责餐厅卫生。金门庆负责盥洗室卫生。期限一个月。”他说。
他说完就回书房休息。金门庆做了个挑衅的手势,带着笑意回到座位。我站起身,拍打衣服,忿忿不平。整个下午我都在愤怒中度过。在成年人看来,这只是少年们众多冲突中的某次微不足道的小冲突,完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改变不了什么,也并非不可调和的矛盾。梅先生甚至认为他们只是眼高于顶,看不起穷人,优渥的家境让他们优越感十足并且热衷享受,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午间的闹剧纯属意外,冲突的根本原因是阶层差异导致双方不投脾气罢了,就算有矛盾,我也可以躲避、忍耐。然而在我看来,仅仅因为不投脾气,他们就如此无礼,闹出这么多的矛盾,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况且他们欺人太甚,冒犯了我的尊严,触犯了我的原则,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必须坚决还击,否则就不配做人。至于矛盾爆发后,我能否维护尊严,事情会怎么发展,他们是否会变本加厉,我还能不能在教馆立足,当时的我根本没有考虑这么多。或许我该圆滑点,不说像约瑟翰那样八面玲珑,也不需要像梅先生那样永远平静如冰,只需要稍微低头逢迎,我跟他们的矛盾也不至于爆发。
下学后,我收拾好书本,第一时间出了教馆,搭乘电梯,下了楼,沿着街道漫步。这一带到处是高大、气派的写字楼。写字楼与写字楼间夹杂着漂亮的公园和商业中心。正是下班时间,街道满是来往的行人,多数是下班的白领,也有好些游玩的少年,他们一个个衣着光鲜,步伐矫健,嘴角挂着的笑容又自信又迷人。我就像混迹天鹅群中的丑小鸭,小心翼翼的避开人群,避开气派的写字楼,避开漂亮的公园、草地和商业中心,等到走累了,挑了个无人的公共座椅坐下,望着干道上移动的车海发呆,脑海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在公共座椅坐了很久,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我看到一张严肃的脸。这张脸我认识,他叫裴元庆,是常来教馆的四个学生之一,也是梅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与其他学生不同,虽然他的家庭同样殷实,衣着打扮更是光鲜,但是他功课优秀,学习也非常用功。他对所有同学也都客客气气,从未跟人发生冲突。即便如此,我跟裴元庆也不是朋友。因为阶层差异,我近乎本能般躲避所有同学。我纳闷为什么会遇到他。看出我的疑惑,裴元庆说话了。
“梅先生让我找你。他在教馆等你。”他说。
他的嗓音很柔和,语气却和梅先生一样平静得近乎冷淡。
“有什么事吗?”我问。
“这话你得问梅先生。”他说。
“谢谢。我一会就回教馆。”
我其实不想回教馆,也不想跟梅先生的得意门生说话,我甚至不想再见梅先生,然而出于礼貌,也因为我思考的问题需要一个答案,我还是答应了。我习惯性伸出手想要握手,对方拒绝了。
“我只负责传话。话已带到,告辞。”他说。
我点头表示明白,承诺马上回教馆,实际却拖了差不多一刻钟,才动身返回。等我回到教馆,天已经黑了。梅先生早就等着了。他仍然面无表情,看到我进来,示意我去书房。我跟在梅先生身后,进了书房,也作出毫无情绪波动的模样。他扫了一眼贵妇人画像,又扫了一眼书桌上的《圣经》,终于看了我一眼,在书房中央坐下。
“梅先生,您老有什么吩咐?”我说。
梅先生瞥了我一眼,略显诧异,清了清嗓子,说道:“两件事。第一件事,按照约定,检查你其他科目的课业。”
“您老请检查。”我说。
梅先生取出物理教材,照本宣科,问了几个问题。因为心怀不满,也因为之前思考的问题有了答案,无论是会的题目还会不会的题目,我全都表示不会。梅先生皱了皱眉。
“你在生气。”他说。
任谁都能看出我在生气。然而我一问三不知的原因不仅仅是生气。
“不敢,”我扫了一眼贵妇人画像,补充道,“我可能不会再来教馆。多谢您老这些天的照顾。”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写字楼和商业中心,它们时髦、漂亮,却跟教馆一样不适合我。适合我的是乡下小院、田间小路和乡镇中学——当然它们全都是过去时,未来则是某座工厂的车间或者某个小作坊的岗位。梅先生不会理解这点,而且这话也没法跟不熟络的人倾诉。
“约瑟翰知道吗?”梅先生再次问道。
我摇了摇头。“我会跟约瑟翰先生讲。”我说。
梅先生打量了我一分钟。
“你认为我处事不公?”
我暗道这是明摆着的事,任何了解内情的人也都会认为他处事不公。
梅先生放下教材,平静说道:“你认为你没有错,我却各打五十大板,这就是处事不公。你思考问题还处在辨别对错的阶段,小孩子才爱这么想,成年人考虑的是后果……”
他停顿片刻,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下去:“我各打五十大板的原因只有一个,教馆不是为你一个人而开。只要他们还来教馆,你们就会有接触,难免会有新的冲突。你身体瘦弱,不是他们对手,就算侥幸打赢,照他们的性格来说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只会在暗中不断使坏,给你带来无穷的麻烦……”
我抬起头,看着梅先生的眼睛,他这话讲得冠冕堂皇,听起来倒像是我误会了他。
“送你两句话。第一,不要给自己找罪受;第二,宁罪君子,不罪小人。你还认为我处事不公吗?”梅先生说道。
我仍然认为梅先生处事不公,然而我讲不过他。犹豫片刻,我摇了摇头。“谢谢您的开解。”我说。
梅先生换回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声说道:“不用谢,我只是履行协议。我想确认一点,你是否还要从教馆退学?”
这回我没有犹豫,果断说道:“再次谢谢您的开解。可我还是不会再来教馆,我认为它不适合我……”
“为什么?”
“因为一些不方便说的原因。”
梅先生不置可否。“你考虑清楚了?”他问我。
“我考虑清楚了……”我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打断了我。“不,你没有考虑清楚。想一想约瑟翰吧,他为你付出了多少。”他说。
我脸色变了。这个话题比之前的话题还要沉重。
梅先生没有让我立刻表态。“如果一周后你还是这么想,我会帮你转告约瑟翰。”他说。
“梅先生,您还是说第二件事吧。”我说。
梅先生打开抽屉,取出一封信,交给我。
“约瑟翰让你周一早上八点去梅村,找‘招财猫’奶茶店,把信交给奶茶店店长,信件正面有详细地址。”他说。
我收好信件,放进怀里。
“回去吧。那件事务必慎重考虑。”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那件事就是退学的事,点头表示答应后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
“梅先生,约瑟翰先生知道我中午打架了吗?”我问。
“如果你希望他知道,我马上打电话给他。”梅先生说。
“您千万别告诉他。”我说。
说完这句话,我转过头,出了教馆,快步向电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