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教馆位于新城中心,距离紫薇花园只有十余分钟车程。周五上午,八点半,我们开车来到一栋很时髦的写字楼前。约瑟翰停好车,向大堂而去,我们在大堂排队片刻,进了电梯。约瑟翰按了38楼。除了我们,里面都是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一看就是赶着上班的白领。
“梅先生教馆在38层。以后你自己来。”约瑟翰说。
我疑心这里并不会有教馆。看出我的疑惑,约瑟翰补充道:“梅先生把家庭和工作分得很开,又不想居于人下,特意租了顶楼的办公室。”
我点点头,等电梯到了38层,跟在约瑟翰身后,出了电梯。这层写字楼很空旷,只有梅先生的教馆在营业,看起来阴森森的。教馆门口右侧摆着两尺来高的石敢当。门上还题了一副对联。上联“雨浇桃李满天下”,下联“师育栋梁遍神州”,横批“硕果累累”。 对联有些褪色,字迹倒是苍劲有力。我们在门前停下。约瑟翰按了按门铃。一分钟后,门开了,梅先生站在门口。他神情严肃,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在等候室等候,我一会过来。”梅先生说。
他说完就往里面走去。我和约瑟翰在等候室坐下。等候室很小,只有一张玻璃桌,两张沙发,而且没有墙壁隔开,可以观察教馆大部分布局。这间教馆由写字间改造而成,说是教馆,其实跟公寓也差不了多少,中央是一条狭长的过道,过道一侧是等候室、储藏室和卧室,另一侧是教室和书房,过道尽头还有盥洗室和简易厨房。过道两侧墙壁上画满了壁画,都是哥特式壁画,看起来非常阴森。教馆内部比走廊还要阴冷许多,而且非常安静。除了我们和梅先生,似乎没有第四个人。
我们等了五分钟,梅先生终于再次过来。这回他戴了一副金丝眼镜,披着黑红色披风,在约瑟翰对面坐下。
“另表弟周五、周六上午八点来馆学习,五点下学,周五教授国文和数学,周六补习英语。周日由李行负责另表弟锻炼,寒假为止。抽空我会检查其他科目功课。你看是否有误?”梅亭问道。
“没有问题。还请梅先生从严教导。”约瑟翰说。
梅先生不置可否,继续说道:“馆费一月一结。”
约瑟翰微笑道:“这是自然。约瑟翰已经转账,还请梅先生查收。”
梅先生点点头。约瑟翰想跟梅先生握手。梅先生摆了摆手。
“约瑟翰请回。另表弟今日初来,上午由我授课,下午李行过来,安排锻炼事宜。”他说。
约瑟翰点头表示明白。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向门外走去。氛围一下变得很尴尬,我抬起头,望着梅先生,等候他的指示。他扫了我一眼。
“去教室,自己找位置。”他说。
我没反应过来,木然的望着梅先生。
他面无表情,似乎早知道我生性木讷。“跟我来——脚步轻点。”他说。
我跟着他进了左边最大的房间,也就是他所说的教室。这间教室跟校园内标准化教室差不多大小,然而比后者阴森了许多。教室左侧墙壁画着两张哥特画作,一张是《哀悼基督》,另一张是《基督进入耶路撒冷城》,只看了一眼我就感到一阵阵冷意,右侧墙壁的画作看起来正常多了,我认出它们是《最后的晚餐》和《蒙娜丽莎的微笑》。跟校园一样,这间教室有黑板,有讲台,有课桌,还有许多学校没有的投影仪和电脑。即便如此,这间教室仍然显得有些恐怖,好在采光不错,否则光是呆着就感到不适。教室有四排课桌,一共16个座位,而且只有两个座位坐了学生,看起来空荡荡的。看到我们进来,那两个学生抬起头来。他们大约十六岁,头发黑得发亮,似乎刚染过,穿着也很气派,一个微瘦身材,穿着黑色阿玛尼风衣,另一个体型胖大,穿着浅绿色雅戈尔衬衣,都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我。梅先生瞪了他们一眼,他们才转过头去。
“你坐那儿,第三排第三个座位。”梅先生说。
“好的,先生。”我说。
我在第三排第三个座位坐定,梅先生很快拿了一本很厚的语文读本过来。梅先生让我翻到第69页,是文言文《孔子去鲁适卫》,摘自《东周列国志》。约瑟翰讲解过这篇古文,当时他还讲述了《桓公举火爵宁戚》的故事,反复强调“用人当不拘一格,不因出身或现状而忽略人才的价值”,我印象深刻,所以记得很清楚。我默读一遍文章,抬头看向黑板。之前他们在上数学课,黑板左边还有一大片板书没有擦拭掉,右边还布置了四道集合与简易逻辑习题。梅先生示意胖学生擦黑板。胖学生噘了噘嘴,用肥厚的大手拿起黑板擦擦拭黑板。等胖学生把黑板擦拭干净,梅先生拿起粉笔,继续写板书。写完板书,他退到黑板一侧,扫视一眼学生们,清了清嗓子。
“李健雄,朗读课文。”梅先生点名道。
微瘦学生站起来,用带着广东口音的腔调朗读起来。
“孔子去鲁适卫,卫灵公喜而迎之,问以战阵之事。孔子对曰:‘丘未之学也。’次日遂行。
过宋之匡邑,匡人素恨阳虎,见孔子之貌相似,以为阳虎复至,聚众围之,子路欲出战,孔子止之曰:‘某无仇于匡,是必有故,不久当自解。’乃安坐鸣琴,适灵公使人追还孔子,匡人乃知其误,谢罪而去。孔子复还卫国,主于贤大夫籧瑗之家。
且说灵公之夫人曰南子,宋女也,有美色而淫。在宋时,先与公子朝相通,朝亦男子中绝色,两美相爱,过于夫妇,既归灵公,生蒯瞆,已长,立为世子,而旧情不断。
时又有美男子曰弥子瑕,素得君之宠爱,尝食桃及半,以其余,推入灵公之口,灵公悦而啖之,夸于人曰:‘子瑕爱寡人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而分啖寡人。’群臣无不窃笑。子瑕恃宠弄权,无所不至……”
读到深处,李健雄不断摇头晃脑,似乎有人控制住他的身体,要把他的脑袋摇断,好不容易停止摇头,又停下来,望着胖学生窃笑,似乎想到非常好笑的事。梅先生拿起戒尺,往李健雄手心打了三下。看到同学挨打,胖学生也笑了起来。
“肃静。继续朗读。”梅先生说。
李健雄连忙表示遵命。他侧着脑袋,冲胖学生眨了眨眼睛,继续朗读。
“灵公外堛嬖子瑕,而内惧南子,思以媚之,乃时时召宋朝与夫人相会,丑声遍传,灵公不以为耻。蒯瞆深恨其事,使家臣戏阳速因朝见之际,刺杀南子,以灭其丑,南子觉之,诉于灵公,灵公逐蒯瞆,瞆奔宋,转又奔晋,灵公立蒯瞆之子辄为世子。
及孔子再至,南子请见之,知孔子为圣人,倍加敬礼。
忽一日,灵公与南子同车而出,使孔子为陪乘过街市,市人歌曰:‘同车者色耶,从车者德耶?’孔子叹曰:‘君之好德不如好色。’乃去卫适宋。”
朗读完毕,李健雄又摇了一圈脑袋,睁大眼睛看着梅先生。梅先生示意他坐下。
“牛子涵,请翻译‘丘未之学也’。”梅先生说。
胖学生挺着胖大的身材,站了起来,同样摇头晃脑,说道:“丘未之学也就是孔丘未学之也的意思,孔丘没有学过它。“
梅先生点点头,说道:“回答正确。未之加动词然后跟也字,是文言文常见的宾语前置,应做未加动词跟之也来理解。比如未之有也就是未有之也的意思,未之闻也就是未闻之也的意思,以此类推……”
梅先生又问了几个问题,牛子涵一一作答。问答完毕,梅先生赞美一番孔子为了政治抱负,不惜羽毛争取南子支持的牺牲精神,以及发现卫灵公失礼后又毅然离去的卫道精神,又朗读了最后一段,方才放下书本。梅先生朗读时,李健雄和牛子涵都侧着身子窃笑着看他,梅先生一停下来,他们又正襟危坐,作出无精打采的模样。看到大家兴致不高,梅先生再次清了清嗓子,用粉笔点出要注意的知识点。我以为梅先生会同和尚念经那样,反复念叨它们,想要通过深呼吸来压下渐渐升起的不耐时,梅先生瞟了一眼手表,皱了皱眉。
“这些知识点考试出现的频率相当高,同学们务必牢记。剩余时间大家自习,有疑问可以去书房问老师。”梅先生说。
李健雄和牛子涵摇了摇头。梅先生放下粉笔。出了教室。教馆门口处传来“哐当”的闭门声。听到哐当声,李健雄吹了几声口哨,教室立刻变得活跃起来。牛子涵斜着眼睛,扫视我一眼。
“小子,你跟教徒是啥关系?”他问我。
被同龄人称作小子让我感到不快。我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想回答。牛子涵冲李健雄眨眨眼睛,说道:“瞧,还是驴脾气。”
我更不快了,问他:“谁是教徒?”
牛子涵说:“就是梅先生,大伙私下里都叫他教徒。”
“没有关系。”
“那就找关系进来的喽?”
我感到很不痛快,加重语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了关系?”
牛子涵打量着我,笑而不语。好一会儿,他指了指他们身上的衬衣,又指了指我,笑道:“梅先生从不收普通人家的子弟。”
那个叫李健雄的微瘦学生,同样带着笑容打量我。他们笑得倒是自然,然而眼里不隐藏的轻蔑还是让感到被冒犯。以约瑟翰的身份地位,加上他和梅先生多年旧识的关系,根本用不着找关系。他们不过衣着光鲜,家庭条件好点,就敢如此轻佻,眼含轻蔑,以高人一等的地位自居。
看到我没接话,李健雄说话了。
“小子,你的家庭一定很普通,不是吗?”他说。
我点点头。事实如此,不必多语。
“这不结了?你也是学生,听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吗?在这儿,经济决定地位。”他继续说道。
或许是不想第一次见面就闹得不愉快,李健雄说道:“自我介绍下,我叫李健雄,他们都叫我大鸟李,他叫牛子涵,我们都叫他三百六。”
我疑惑的看着他。这两个绰号可真奇怪!前者看起来跟大字毫不沾边,后者虽然肥胖,体重也远没到三百六十斤。
“我们叫他三百六,因为他中考总分只有三百六,”李健雄解释道。
我暗道你的绰号更奇怪,当然还是点了点头。
“除了你们,还有别的学生?”我问。梅先生不会叫他们的绰号,所以肯定还有别的学生。
李健雄说道:“最多的时候有十个——几乎都是些英雄好汉。除了我们,常来的还有一个,周六你就能见到。”
“英雄好汉?”我惊讶道,看到他不愿回答,又说道,“我叫张小凡,你也可以叫我灵子。”
我想跟他们握手以示礼貌。他们都拒绝了。牛子涵怪笑一声,说道:“小子,我们在学校做了点出格的事,来梅先生这避避风头。你记住,这里不是学校,在这儿,经济决定地位。”
我不想任人摆布,转移话题道:“哪些出格的事?”
牛子涵耸耸肩,笑道:“打架、斗殴,弄大同学肚子……都是你干不来的英雄壮举。”
我算是明白他们说的英雄好汉是什么人了,不想再跟他们搭话。很明显,我跟这两位不是同一路人。他们大抵是校园里的花花公子,闹出事后遵父母之命来教馆打发时间。这让我有些失望。原以为梅先生收的学生都出类拔萃,否则也不至于约瑟翰多次请求,他才应承下来。我预感我的私塾生涯不会很顺利。当然,这段小插曲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充其量只是外界不大不小的干扰因素。约瑟翰说过,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重要的是个人求学的决心,以及认真学好每一门功课的态度。半小时后,梅先生回来,教授我们基本不等式。他似乎有心事,讲得非常快,我的思维常常跟不上来,听得很吃力,所幸之前自习过不等式,因此勉强能弄明白大部分内容。
“同学们都理解了吗?有疑问请举手,也可以去书房问老师。”梅先生说。
李健雄和牛子涵照例摇了摇头。我有问题想问梅先生,然而不想表现得与人不同,而且也不是学习上的问题,所以没有举手,等梅先生回到书房,才站起身,向书房走去,轻轻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梅先生的声音。
我推开门,看到梅先生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黄皮书。黄皮书多次被翻阅,书皮已经褶皱。看到我进来,他把黄皮书放进抽屉。我认出黄皮书是《十善业道经》,抽屉里还有一枚开过光的护身符。书桌上还放着一本仿制的羊皮书和一本很大的《圣经》。书桌正对的墙壁挂了一幅肖像画,上面画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贵妇人。
“每个学生,每门功课只能问三个问题。”梅先生说。
“必须与功课有关吗?”我问。
“当然。”
他面无表情,语气冰冷。我进门前构想的问题又忘了,只好翻开教材,指着一道题目问他。
“已知a>0,b>0,a+4b=1,1/a+1/b的最小值为什么是9?”我问道。
梅先生接过教材,扫了一眼,说道:“这题有两点要注意的地方,其一是已知条件a+4b=1,我们可以把(1/a+1/b)乘以1,即乘以(a+4b)得出(1/a+1/b)=1+a/b+4b/a+4,即1/a+1/b=5+a/b+4b/a。到这一步利用韦达公式变形,得出a/b+4b/a≥4,所以1/a+1/b的最小值是9。明白了吗?”
梅先生把教材还给我。
“学习没有窍门。语文多阅读,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数学多练习,题海鏖战方能生巧。”梅先生说。
我点头表示明白。
“还有问题吗?”梅先生问道。
“没有了。”我说。其实我想向梅先生打听约瑟翰的故事,然而他肯定不会回答。
“回教室去。”梅先生说。
我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约瑟翰刚到中国,你们就认识了吗?”我问。
梅先生皱了皱眉,说道:“在教馆,只能问功课方面的问题。”
“教馆外面呢?”我继续问道。
梅先生瞥了我一眼,说道:“根据协议,我只负责你的功课。”
我回到教室,扫了一眼正在嬉戏的同学,在第三排第三个座位坐好,百无聊赖地看着黑板。如读者所见,梅先生是个怪人。我在清湖遇见的人里,除了约瑟翰先生,就数梅先生最奇怪。他们年岁相近,又相交多年,而且都知识渊博,都有很高的身份地位,按理来说性格也该相近。然而与约瑟翰相反,梅先生总是很冷淡。最初我以为是初次见面的原因,或许还有约瑟翰嘱托的因素,而身为教师他又常常需要板着面孔,后来才知道别有原因。无论何时何地,梅先生总是端着架子。我见过不少上层人,除了约瑟翰,大多数上层人都喜欢端着架子,刻意跟人保持距离。梅先生就是如此,而且比多数上层人还要明显。似乎他端了一座豪华城堡,任何过多的谈吐都会导致那座豪华城堡掉价,必须对所有人爱理不理才能彰显身份地位。他就像旧时代的人,又是清教徒,照说该跟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然而所有人提到梅亭先生,都摆着尊敬的面孔,用非常尊敬的语气谈论他的轶事,似乎梅亭先生是世界上最聪明最优雅的人。
当然,作为一名学生,我最该关注的是梅先生的教学能力。或许是刚来上课的原因,我没有发现梅先生讲课多么有趣,也没有发现他有独到的高明之处。也许这就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许传言仅仅是餐桌上的谈资。梅先生授课,与别的教师并无不同,大抵照本宣科,按部就班讲解,听起来非常枯燥。他的耐心倒是挺好,无论何时何地,总是面无表情,仿佛套中人般喜怒不形于色,我甚至怀疑他并没有喜怒哀乐。无论如何,既然来到这里,我就必须认真听课,哪怕仅仅出于对约瑟翰付出的尊重,我也必须好好听讲。况且大家都说梅先生是名师,那他肯定有过人之处,凭我不多的社会经验揣测他人,难免有失偏颇。下午发生的一桩小事就印证了这一点。
午睡后,梅先生有事离开,整个下午我们一直在自习。四点半,教馆门口传来敲门声,敲门声很沉重。我们以为路人敲错了门,都没有去开门。三分钟后,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进来一个略显衰老的女人。女人珠光宝气,装扮精致,挎着一个很时髦的挎包,我认出她就是书房画像的女人,她情绪似乎不佳,没有理睬我们,径直向卧室走去,检查一番后进了书房,重重的关上房门。
牛子涵摇了摇李健雄的肩膀,低声说道:“教徒的老妈又来喊他吃饭啦。”
李健雄眨了眨眼睛,窃笑道:“有好戏看喽。一会梅先生回来,咱们都警醒点,可别触了霉头。”
我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继续自学。临近下学时,梅先生回来了。他先来到教室,检查我们功课。
“梅先生,令堂在书房等您。”我说。
梅先生皱了皱眉。牛子涵和李健雄投来兴奋的目光。照他们的表情来看,似乎马上有很不好的事发生。
“张小凡,你先坐下。所有人继续自习。”梅先生说。
他说完向书房走去。他刚进书房,我们就听到女子的咒骂和东西摔打在地上的砰砰声,不久有瓶子从里面甩了出来,是梅先生的保温瓶。它碎成好多片,每块碎片都在滴水,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仿佛打碎的西洋镜般可笑。不久梅先生和女人也出来了,他扶着女人的腰,低声说了几句。他的风衣被温水淋得湿透了,看起来怪怪的。看到学生怪异的眼神,梅先生挤出笑容。这笑容很生硬,同他其他动作一样没有丝毫情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梅先生笑。
“雷声后往往会下暴雨。你们继续自习,一会各自下学。我和夫人出去办点事。张小凡留下来。”他说。
我为自己缺乏眼力劲感到尴尬,好在梅先生并没有看我。我在教馆等了十分钟。五点十分,李行过来了。我站起身,跟着他出了教室,又出了教馆。
“走。”李行说。
“去哪?”我问。
李行眯着眼睛,没有说话,径直向电梯走去。我跟着他进了电梯,下了楼,出口附近停了一辆奥拓。他掏出钥匙,打开车门。
“上车。”他说。
“去哪?”我再次问道。
他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青年,打我在红尘小馆见到他,就一直沉默寡言,似乎说话对他来说是一件很费劲的事。好在他所有的意图都能通过身体动作表达清楚,还可以正常交流。我上了车,在副驾驶位坐好。他指了指安全带。我系上安全带。奥拓缓缓启动,在车海中穿梭良久,二十分钟后在一座体育馆前停下。体育馆旁边有一座很大的田径场。李行下了车,指着田径场,说了两个字。
“进去。”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田径场。里面有很多人在锻炼,大部分人在跑步,也有人在做俯卧撑和单杠,还有人在跑道里面的草坪踢球。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赤裸着上身,露出令人羡慕的壮硕肌肉。
“我们也跑步吗?我要锻炼多久,才能像他们那样强壮?”我问李行。
李行说了第六个字。
“跑。”
我以为他没有听清我的话,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跑。”
我感到纳闷,这个青年就不能多说哪怕一个字吗?
“我要锻炼多久,才能像他们那样强壮。”我第三次问道。
李行没有看我,说了第八个字:“跑!”
“多少圈?”
“三圈。”
我只好跟在人们身后,开始跑起来。我跑了两圈,汗如雨下,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就要虚脱。他瞥了我一眼,示意我停下,说了一句不算太短的话。
“底子太差,就算能吃苦,也要半年才能达标,前提是营养跟得上。”他说。
“您放心,我肯定能吃苦。”我说。
他再次瞥了我一眼,说了第二句不算太短的话。
“送你一句话。行胜于言。身体力行,行必能至。”他说。
我刚想接话,他闭上眼睛,作出不愿搭理的模样。毫无疑问,他也是个怪人。不如改名叫力行者得了,我暗道。沉默片刻,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先回去。周日上午七点,在此等候。”他说。
说完他再次闭上眼睛,不给我说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