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勉强种下的倒有一半没出苗,看着地里稀稀落落的几颗绿杆子,队长愁,社员愁,人人都犯难。
吃饱穿暖本就难上加难,今年怕是又要回到没吃没喝的年月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仓库连耗子都没了,路上墙角饿死的耗子尸体比比皆是,不懂事的娃娃们看着耗子双眼都冒光,那可是一团肉呀。
大人们是深知耗子身上有啥的,耳提面命绝对不能吃死耗子,大队更是组织人手把村里发现的耗子都统一收在一处点了火烧个干干净净。
耗子不能吃,那黄狗总可以吧,周六姑养了两年的小花狗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的失踪了,早起她去看小花,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草堆。
“俺的小花那去了?”找了半个村子,哪有小花的影子。
那天夜里不止是周六姑的小花狗消失了,大队一条瘦成皮包骨头的黄狗也没了,有人夜里听到一声叫,不以为意又睡过去了,谁知道那居然是偷狗贼。
别人也就感叹一会儿年月不好,都开始偷狗了,然后更多的是担忧自家咋过,周六姑却抱着小花的饭盆蹲了村口一上午。
小花狗是大哥从野地里头抱回来的,也不知道是从那来的,周六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软软的一团,奶奶说满月不久应该是饿的,她仔细的喂了水喂了饭,小花渐渐好起来了,洗干净以后是条挺漂亮的黑白黄小狗,乌溜溜的眼睛总是追着周六姑,隔了老远就能听出来六姑的说话声,四条小短腿总是跑的很快。
晌午的时候村口有几个人经过,看了看满面泪痕的周六姑,有一人问她咋了,她呆呆的摇摇头,她的小花不见了。
“啥?”他们以为是村里饿死了人。
周六姑低下头去,她的小花。
见她不说话,那些人转过身走远了。
周六姑连着好几天都欢喜不起来,就连大哥给她抓来家雀儿烧着吃也不能驱散失去小花的悲痛心情,她也没怎么吃东西,不知道这几天队里已经没粮了,顿顿喝点米汤,吃一个干巴巴的糠饼子,一不小心就会被糠面里头的砂石硌了牙。
人人都饿的双眼冒绿光,秋粮还没出穗,野菜倒是一样一样开始露头,先是苦苣,然后是蒲公英,最多的就是灰灰菜了,不管是河滩地还是荒草坡,灰灰菜的生命力是最顽强的,水分多就长的又高又大,即便干旱没有水也能长几片叶子,拿个镰刀不一会儿就能个割满一筐子,拿回去淘洗干净加了糠面,玉米面,麸皮上锅一蒸香气就飘满了屋子,虽说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好歹能充饥。
周六姑吃了一块灰灰菜麸皮饼,大概也就巴掌大,搪瓷大碗里没有一粒米的米汤,算作一顿饭了,大人们聚在一起商议咋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至少要等到秋收以后才能有粮,况且还要预备来年种子,整个一冬一春的吃喝,看地里庄稼长势也怕是不够。
队长愁白了头发,出去打听了一圈,今年那个生产队都不富裕,有的大队饿的受不了已经把队里的猪羊宰了,本队也有人提议要不宰牲口,可队长看着不到三十斤的小猪仔怎么也狠不下心。
晚上为了节约粮食,早早就都睡下了,睡着了就不饿了,这是家家户户大人哄娃娃说的话。
“俺听贵喜说,头号村卖了丫头。”周家屋里有说话声。
“咋?”女人有些颤抖的嗓音。
等了会儿,没人说话,月亮悄悄的移开窗户,屋里一片漆黑,炕上缓缓的呼吸声,还有娃梦里说饿。
“队里没粮了,咱不能等着饿死。”叹息一声,再次开口。
没有人应声,只是黑暗里有条手臂摸索着抱住了周六姑。
“俺明儿打听打听,实在不成…”剩下的话没说完,但是两人心知肚明啥意思。
睡梦中还在和小花玩耍的周六姑一点不知道爹妈的打算。
第二天,周富抓了个棍子就出门了,他走的时候深深的看了老婆一眼,后者眼里有泪水,他不忍多看,转过身大踏步走远了。
“妈,你咋了?”周六姑敏锐的发现今早起来妈就不对劲,爹早早出门倒是不奇怪,可好端端的为啥要给她洗头?她的头发不长,也就两个羊角辫,也没虱子,干啥突然洗头。
“没咋,妈今儿没啥事,给俺六姑打扮打扮。”六姑妈悄悄抹了抹眼角。
端了一盆水,散开周六姑两个小辫子,油亮的头发密实的很,若是长辫子怕一把都抓不住,温热的水洒在头上,六姑妈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水。
洗好头发,拿一块布擦干,周六姑就坐在院子里,六姑妈拿着个蓖梳一下一下,满头乌发黑亮的跟缎子一样,村里谁不夸她的六姑漂亮,扎了两个辫子,用红头绳绑了小花,额前齐齐的刘海下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白皮肤高鼻梁小巧的鼻尖,粉嘟嘟的嘴唇,只是可惜吃的不好,脸颊有些凹陷。
“俺六姑真漂亮。”六姑妈打量着自己最小的娃娃,整个上六号乃至全镇都没有比六姑更好看的女娃了。
“妈,俺去挖野菜。”六姑抓着自己的小篮子,二哥早就走了,她也得快点去挖野菜,家里没粮,队里没粮,大人发愁,小孩子也懂得要分担。
“嗯,去吧。”六姑妈点点头,不舍得转过身去。
周六姑蹦蹦跳跳的跑远了,头上的一节红头绳一荡一荡,六姑妈的心也跟着飘啊飘,六姑奶奶早上就发现儿子媳妇不大对劲,这会儿看六姑走远了才问,“大毛妈,咋了?”
六姑妈苦涩一笑,她该怎么说呢,说饿的不行了要卖了孩子?说去了别人家找条活路?说啥都是大人的罪过干啥要个娃娃承担?
“这咋成?俺不答应。”周奶奶一听就摇头,过去闹土匪的时候都没卖了一个娃,天灾人祸挡不住就没法子了,还能卖儿卖女?
大毛妈眼里有亮光,她一个妇道人家作不得主,男人决定了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可婆婆不一样,兴许男人会听。
在野地里挖野菜的周六姑一点儿不知道家里两个女人的担忧,她刚刚找到平日一起玩耍的女娃,告诉她二哥和几个男娃都去林子里了,昨个有人在林子里看到野兔,男娃们一窝蜂的去林子里抓兔子了。
“俺听说隔壁村里把队里的毛驴吃了。”大妮的消息最灵通。
“啊?那用啥拉车?”拉车磨面都用到毛驴呀,牛耕地,驴拉车,每个村子都一样的。
“人都饿死啦,谁还管拉车呀,咱们村不是也说要杀猪的。”秀芬直起腰丢一把灰灰菜到筐子里。
说的很对,其他人都点点头,想起喷喷香的猪肉,谁都流口水,眼前地里都剩下不能吃的尖草了,就连挨着地皮的地方娃娃们都翻找过了,确实一颗能吃的都没有了,挎着筐子转到另一块野地。
中午依旧一碗米汤一块糠菜饼,六姑把自己的一块留了小半块给二哥,却不想二哥也给她留了小半块,两个人推让半天决定都给大哥留着。
家里周富已经回来了,头号村也不是卖了闺女,是收了人家彩礼算是结亲,彩礼也没有说的那么玄乎,不外乎对方是南边大山里的,也不比本地有多富裕,左不过是家里男娃太多都长大了,不能眼睁睁的打光棍,用全部家当娶个媳妇回去,至于最后嫁给谁还没说定,倒是头号村那户人家为了少个人吃饭先把女娃送去了。
“不成,俺不答应。”周富妈拧着眉毛不等周富说完。
“妈,俺也不是说现在,反正女娃都要嫁人的,先定了亲。”他其实还没说定了,只是想着是个法子,也没说准了和哪里定亲。
大毛妈手里抓着个草杆子,一下一下扭断了,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啥又闭上了。
“啥年月了?亏你还当过民兵,六姑才多大就想着卖了?”周富妈虽说是旧社会走来的老太太,思想却一点不顽固。
“妈,啥年月,女娃也是要嫁人的,俺这还没想着咋呢,不过是咱商议商议。”
周富妈翻个白眼,“那也不成,六姑还小,饿死也不能定亲。”她这个儿子死脑筋,还抱着过去那种女娃是别人家的儿子是自己家的,女人就是传宗接代的没啥别的作用。
“妈,兴许是个好人家呢,你也不问问。”周富不死心,他觉着也不是立刻就嫁闺女了,这也不是卖,就是定个亲有啥不行的。
“好人家没有要童养媳的,你别说了,俺要去找队长问问。”她知道自己儿子听不进去劝,只有搬出队长才管用。
果然,见她作势要下地找队长去,周富忙伸手拦着了,“别,别找队长,俺答应,答应还不成。”昨天队长特意交待过就算穷死饿死也不能做出拿孩子换粮食的事来,谁要是做了就要开大会的,他可不敢的。
“大哥,给你吃。”院子里,周六姑和周二毛一人手里一小块菜饼子递给周大毛。
周大毛正在给周六姑编给新的柳条篮子,抬起头,面前一高一矮弟弟妹妹两个人脸上都挂着笑,他摇摇头,“哥吃饱了,不饿,你俩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