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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周六姑今年是带着笑容带着幸福回娘家的。
屋里人人都黑着一张脸，周六姑纳闷大过年的咋都没个笑模样，周奶奶率先看到六姑，立刻欢喜的招手接过孩子看个不住，大毛妈本来背转着身子，转过来六姑才看到炕上挨着自个儿妈一个小男孩，圆圆的眼睛看着她。
“看，大姑来了，跟大姑说过年好，大姑给你压岁钱。”大嫂香香拉着男孩推到周六姑面前，孩子怯生生的不张嘴，香香一个劲儿推着让说话叫人，一叠声的压岁钱。
周富眼睛也直勾勾看着她，周六姑知道自己拿不出压岁钱怕是会被撵出去，从里兜掏出皱巴巴的一分钱，摊开拉平整了放在侄子手掌心，见她拿出钱了，大嫂香香反而作势推却了几次，最后还是收在了自己衣兜里。
周富面色也缓和下来，拿起烟袋抽了几口，问，“咋回来了？”
因着周六姑的到来，周家原本紧张的气氛消减了，虽然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但好歹面上和和气气的，吃饭时候也都你推我让的，周六姑默默的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娘家人多，吃食肯定不够，她这回来带的不多，若是吃的多了怕是大嫂会不高兴。
晚上依旧住在奶奶屋里，周六姑几乎没有和自己爹妈一起睡过，自生下来就在奶奶炕上，如今出嫁回来依旧还是这个大炕，奶奶搂着娃娃，她躺在熟悉的热炕头，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
“奶奶，家里是咋了？”吹熄了灯，周六姑黑夜里问。
“唉。你好好的过日子，家里别管他。”奶奶给小娃娃掖掖被角，叹口气说。
两人再无交谈，周奶奶本不想家里这些糟心事打扰周六姑刚刚开始平顺的日子，可惜天不从人愿，第二天一早周富披着棉袄进屋就问，“找着啥了？”
周六姑和周奶奶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明白这没头没脑的问的什么。
“个笨丫头，那可是王家，有的是宝贝，娃都生了他还能不告诉你，俺可告诉你，别忘了你姓周，别心向着外人，有啥好东西拿回来爹收着才是正经。”
周六姑张了张嘴，王家除了土墙真的没东西呀。
周富摆摆手，显然是不信的，“王家几辈子攒下的东西，那能就没了，剩下的渣滓也够咱家吃喝了，女生外向，你可别胳膊肘往外拐，这以后周家才是你的正经主子，就这。”指指炕上小娃娃，“姓王的，有啥用？给侄子个压岁钱还掏半天，才一毛，你好意思，让你大嫂怎么想。”
周奶奶笤帚打了炕沿几下，灰尘在空中飞扬起来，“孩子能有几个钱，给一毛还嫌少？那当舅妈的也没给人家压岁钱呀。”
“妈，这就不对了，他是外人，姓王。”
“俺不想听，你快出去，俺要扫地了。”周奶奶实在不愿意和自己儿子多说。
周富前脚出屋，后脚大毛妈跟进来，“妈，大毛媳妇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咱早些吃饭。”
“哦，俺瞅着二毛媳妇也就这几天了，提前预备下。”
“啊，对了，六姑啊，你爹说你这身棉袄新做的，给你二嫂穿吧，咱还欠着人家一件新衣裳。”
周六姑刚穿好自己的大红棉袄，扣子还没扣上，惊讶的抬起头看着妈，“妈，你说啥？”
大毛妈面皮有些讪讪的，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觉着不好受，闺女出嫁时候就寒酸，嫁了那样一个人家，好容易女婿今年转了性子，待闺女也好了，大过年的还给做了新衣裳，她瞅着就高兴，可那个眼睛尖的昨天就看到了，夜里也不知道怎么闹的，一早二毛就跑来说二媳妇看上了小姑子的棉袄。
偏偏当家的听了指着她说要去，“是，咱是欠着老二媳妇一件衣裳，六姑那棉袄新新的，给老二媳妇穿吧。”
她是个没主见的，一辈子都是听男人的，男人说啥就是啥。
“咋又欠着了？娶的时候不还是六姑的衣裳填进去了，这又眼热了。”周奶奶手里的大铜勺丢到锅里溅起大水花。
“就是没欠着，这不是要生了，他爹说也该给个新的。”大毛妈说到最后不出声，这些话周富说的理直气壮，她这个当妈的说出来自个儿也觉着脸红。
“你也不说他，哪有个跟闺女要衣裳给儿媳妇的。”说了一半，周奶奶也想到媳妇一辈子都是没嘴的，家里啥都是儿子说了算，媳妇啥时候说过不字。
“算了算了，这没脸没皮的事俺做不来，谁要让她自个儿来。”
周六姑整整自己红棉袄，她还是出嫁前几年做过一身新衣裳，这都有个四五年没有新衣裳了，况且这是王长贵第一次给她东西，她不想给了二嫂，回去可怎么跟他说。
即便周家这三个女人都不同意，一家子喝糊糊的时候周富还是把这个棉袄的事提了起来。
那是他刚喝完一碗面糊等着下一碗的时候，嘴里嚼着咸菜丝几次示意大毛妈说棉袄，大毛妈忙着要面糊没理会，周富瞪一下眼睛，不得不自己干咳两声提起来，“后半晌你带着娃回吧。”
周六姑抬起头，她才回来一个晚上，爹就又撵她了。
“家里乱糟糟的也没你个地方。”这话是大嫂说的。
周大毛和周二毛低着头喝面糊，二毛媳妇一双眼珠子都在周六姑的红棉袄上头，她就怕上头沾了面糊啥的脏了颜色。
“俺这炕大的很，再来十个人也睡得下。”周奶奶重重放下碗筷。
香香掀了掀眼皮，不以为意的撇撇嘴，“奶奶，俺又不是说睡不下，这家里事多，咱那顾得过来六姑娘俩个不是？”才给了一毛钱压岁钱，也好意思住。
“大毛媳妇说的是，寒冬腊月的都忙着，嫁出去的闺女回来瞅瞅就成，还能住娘家不成，后半晌回吧。”周富端起大搪瓷碗，喝了一口又说，“生了娃的人了，红棉袄脱下来给你二嫂，算是你给侄子的贺礼。”在二毛媳妇期待的眼神里，周富像是为了周六姑好一样。
“啥贺礼？闺女生娃你都一根菜不让拿，咋不给六姑贺礼？”
“那又不姓周，王家的，妈，你别老惯着六姑，以前就是你惯的，不知道心向着周家，那上八号有的是好东西，啥也不懂往家拿。”他怎么都不信王家没了宝贝。
“那你咋不去王家寻，干啥让六姑寻？你去跟六姑女婿要啊。”周奶奶顶瞧不上自个儿儿子，看见王家女婿一个屁都不敢放，逮着六姑摆谱。
这话一说，周富有些讪讪的，女婿可是王家少爷，他一个泥腿子可没有胆子，闺女就不一样了，自己养大的还不是由着自己。
“那咋成？妈别打岔，六姑，别忘了你姓周，给侄子个贺礼有啥的，大红的你本就穿了不好看，脱了给你二嫂，二毛媳妇，把你那个给六姑。”周富干脆命令六姑立刻就去脱下来，二毛媳妇一听更是欢天喜地早早已经丢了一件灰不溜秋的破棉袄在炕上，双眼热切的看着六姑，双手擦擦就差动手扒下来了。
周六姑放下筷子，“爹，这是娃他爹给…给俺…”
周富摆摆手，“俺知道，王家人的眼光好啊，到底还是王家，寻常人那弄到这好的红布，你回去跟女婿再要就成了，这一身给你二嫂，去。”
“爹。”周六姑刚开口就看到周富沉下来的面色，奶奶气鼓鼓的还要说什么，爹却已经不耐烦了。
“俺是你爹，嫁了人也得听俺的，要你个衣裳又不是要你命，再说了，你那命都是俺给的。”周富喝完面糊，放下碗筷，“妈，俺管教闺女你别管。”
周奶奶抓着笤帚，周六姑知道奶奶会打的，但是她不想因为一个棉袄惹了家里吵吵嚷嚷，奶奶年纪大了，万一气出个好歹都是她的罪过，当下拉了周奶奶手臂，“奶奶，没事儿，俺吃了饭就回了，棉袄……”低头看新新儿大红袄，她是真的喜欢呀，王长贵送她的第一件物件。
“你个当姑姑的还舍不得棉袄，这以后都是你的依靠，别忘了，去换了。”周富强硬的命令。
周六姑拦着周奶奶，大毛妈几次张嘴当看到周富的眼睛后都吞了回去，二毛媳妇欣喜的等着棉袄，那脸上的喜悦都已经掩饰不住了，大毛媳妇撇撇嘴，她才不稀罕这一身棉袄呢，她要的可是王家的宝贝，那才是好东西。
低下头轻轻的抚摸自己穿了没几次的棉袄，周六姑不舍得脱下来，换了二嫂那件灰扑扑的破棉袄，两个手肘都破了，棉花跑出来好些，衣襟下头黑的油亮，硬邦邦的也不知道穿了多久，穿在身上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显然这衣裳在柜子里不知道压了多久了。
“奶奶，妈，俺、俺回了。”已经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周六姑下炕抱着娃跟周奶奶和妈打了招呼，大毛妈眼里闪着泪花，舍不得刚回来的闺女立刻就走，却又不敢违拗周富。
三个女人在大门外分别，周六姑臂弯里抱着娃走在石子路上，几次回头看着门口伫立的两个影子，转过一个弯见不到了。
路过秀芬家，本想进去，顿了顿还是没有踏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