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姑这半天遭受的也确实够多了,微微笑笑就睡了过去,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出生的上六号,那片依旧绿油油的榆树林,林子里青草长了半人高,她轻轻的踩在嫩绿的草地上,掌心有些痒痒,眼前背对着她的后生宽阔的脊背短短的头发,转过身来,那双墨黑的眼睛闪着点点星光,从那星光里她看到了自己姣好的面容,染上红晕的面颊。
她还未踏出一步,眼前的一切碎裂开了,就像撕碎的麻纸一条条一片片在她眼前消失,后生的笑容消失了,榆树林黑暗一片,她眼前只剩下一双阴郁的双眼,那是一双让人看一眼就胆寒的眼睛,她感觉脚底的草叶像是尖刀一样刺的她不敢动弹。
天亮了,周六姑睁开眼睛,那双漂亮的圆眼睛曾经总是带着笑,不说话也能从里面看到点点星光,每个看到这双眼睛的人都会感叹,“好俊呀!”
此刻她的眼睛里没有亮光,灰蒙蒙的有一层水雾一样的东西遮挡了星光。
三月的夜还凉的很,王家破屋四处漏风,刚出生的小娃娃像小猫一样冻的瑟瑟发抖,就连声息都微弱的近乎听不到,周六姑转过头用完好左眼看到那个小小的皱巴巴小人儿,那是她的娃,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周六姑伸出手臂拉了孩子到她跟前,躺在她的臂弯里,婴儿也感觉到了温暖,抽抽鼻子呼吸平顺了,周六姑看着这个小人儿,眼眶的疼痛都消失了,这个软软的小小的婴儿就是治愈她一切伤痛的良药一般。
接生婆和春锁嫂天亮就回家了,走之前告诉她一些喂孩子的方法,还给她烧了一锅热水,春锁嫂出门前踢了王长贵一脚,后者像猪一样哼了两声。
“没出息的东西。”
后半晌的时候,得了信儿的六号村来了人,大毛妈背着大包裹寻人就问王家在哪?当看到破屋破门的时候,背上的包裹掉到了地上,她咋也没想到王家穷到这步田地。
“命啊…”大毛妈无奈的开口,透着绝望。
周六姑粲然一笑,是啊,从小奶奶说她命好,生的好,六月初八,长的俊,将来会有好日子,瞧眼前,这大约也算是好日子吧。
王长贵在过午醒来,匆匆看了眼孩子就出去了,到大毛妈收拾好屋子,给周六姑熬了点面糊吃完,院子里瘦瘦高高的王长贵提着个麻绳,下头居然挂着一片肉。
“妈来了?六姑咋样?看看我的大儿子,哎呦,我这大儿子呦,叫爹,叫爹…”王长贵将肉片放下,忙不迭上炕凑在娃跟前逗着玩。
周六姑包着块大头巾坐在席子上,看了看肉片,问,“那来的肉?”她问的很小心,眼眶的疼痛还没消。
王长贵头也不抬,“吃就行了,问啥。”
周六姑坐月子的这段时间,王长贵近乎变了个人一样,不等队里分派就早早的赶着上工干活,屋里有不用大毛妈说就满了水缸,还把院里那个破园子自个儿垒起来了,不知道从哪寻来的树苗,挨着南墙种了两棵杏树,西墙两棵果树,说是将来给娃吃。
“六姑哇,妈看着女婿挺好的,虽说家里是穷了,也没法子,成分太高也是应当的,勤快些总饿不着,待你也挺好,妈起先还怕,这些日子看,人是个好人,家里也清净,只是可惜没个帮手,好好过吧。”
周六姑默不作声,她也不知道王长贵这是真的因着有了儿子改变还是别的,她内心总是有一丝怀疑,抓不住却又说不出的怀疑。
“娃也有了,咱们女人呐,一辈子就是这样,年轻人吵架拌嘴常有的,慢慢就好了,妈明儿就回了,你二嫂也有身子了,妈不能离。”大毛妈叠好尿布,她来的时候周富就说了伺候几天就成了,这都已经二十天了,她再不回估摸着周富该来了。
“妈,俺和大哥二哥,你更在意那个?”这个问题她小时候并不觉得,但从大哥娶媳妇开始,她多少次想要问问。
“你咋问这个,你是闺女,咋能和你大哥二哥一样,你是妈的闺女,妈自然最疼你。”
是呀,闺女和儿子咋能一样?在农村,儿子不管咋样都是家里顶梁柱,好赖有个儿子就是有后,没了儿子的人家都被叫绝后。生几个闺女也不顶一个儿子。
玉米棒子金黄金黄的,须子脆脆的,稍微碰碰就碎成一节一节,手指头搓一搓,粉末就随着风散了,周六姑蹲在大箥萝边上,没戴手套的双手抓着两个玉米棒子,左右一挫,金黄色的玉米粒哗啦啦掉在箥萝里,两个棒子搓完丢到一边,再拿起另外两个重复刚才的动作。
地里的庄稼都收割了,场面上一片灰蒙蒙的,那是扬场飞起来的碎屑,落在人脖子里痒痒的很,干了的玉米杆整齐码的整整齐齐,这是牛羊冬天的吃食。
“顺子妈,回去看看娃,该喂奶了。”七八个月大的娃娃在炕上布包里吱吱呀呀叫,周六姑抖了抖衣裳进屋抱起孩子解开衣襟,小娃娃本能的找到食物来源,满足的吃起奶。
“这小子,倒是饿不着。”烧火的大嫂抓着柴禾杆。
孩子太小,王家又没有旁人,周六姑干活的时候都带着,她在外头忙,孩子就放在屋里炕上。
傍晚抱着孩子回家,王长贵已经烧了火,炕上席子也收拾平整了,烂席子每天都有刺翘起来扎的人肉疼,怕扎到儿子,王长贵天天不等周六姑说就已经压回去了。
“来,让爹看看,好儿子。”
抱着娃一顿猛亲,“好儿子,叫爹,叫爹。”
周六姑笑着摇摇头,才这么大点孩子咋会说话?可孩子爹每天乐此不疲的玩着这个游戏,永远不够似的。
“俺想抱两只鸡。”
“现在?快入冬了。”
“明年,也给娃吃个鸡蛋。”
两人一边一个看着娃说些家常话,和许多寻常人家一样,闲话家常,憧憬明天,计划着来年好好干活,生活总是会越来越好的。
月亮慢慢爬上天空,重新用麻纸糊过的窗户再也不会漏风进来了,明天还可以和泥补补墙壁,也许上房顶修修就更好了,周六姑带着微笑满足睡去。
果真,周六姑入冬前从娘家回来的时候,王长贵已经修好了房子,炕洞也垒了,席子还是破的,但是越来越像个家了。
屋子外头墙根底下塌了的矮墙也收拾起来,一个小小的鸡窝,黄泥还没干透。
“这就是个样子了嘛,你小子不偷懒比啥都强。”村长满意的点头。
王家,因为成分的问题,院里屋里被刨了几百次,王长贵牛棚也住了不少日子,实在没有啥藏起来的东西了,现在总算是消停了。
“咋就盖好了?俺还想着俺回来动手。”周六姑顶喜欢哪个鸡窝,看了又看,满眼里都是喜欢。
“咋样?有个人家的样子了不?老子正经起来那个行?”王长贵仰着脖子骄傲的很,他这话虽然有些自夸但有一大部分很实事求是。
那么一个大家业自然不是一天两天攒出来的,王家祖辈上确实不止脑子活泛,干活还有一套,王长贵虽是王家最后没落的少爷,那从小吃穿比别人强了不止一点半点,他也是难得识字念书的人,写了一手好毛笔字,周六姑看见过,粮食登记的时候他是帮着记账的,算盘拨的飞快,听春锁嫂说全村没有人比的过他。
“你写个字咱贴上?”去年他们没贴对联,今年村里对他的看管松了,又有了儿子,家也有个家的样子了,周六姑想到那一手字,自己是比不了的。
“成,今年老子给你露一手。”王长贵爽快的答应了。
腊月里头,果真弄来了红纸黑墨,拉开架势写了对联,斗方,摊开了铺在炕上红彤彤的。
因着春锁嫂串门看到满炕的红纸,羡慕的回去一说也央求着给他家写对联,这事很快传开了,几乎全村的对联都出自王长贵笔下,这可把被打压了几年的王家少爷乐坏了,走哪都有人问候吃了吗?人人都竖起了大拇指,仿佛有一种他王家当年的辉煌一般。
顺顺当当的过了个年,如同其他人家一样,新婚时期的磨合似乎都过去了,剩下的只剩美好,初二打发六姑回娘家,穿着大红色的棉袄,这是冬天王长贵拿回来的一块布,也不知道他从那弄来的,六姑自己做了个棉袄,给儿子做了棉袄棉裤,有些大能穿个两三年,剩下的还给王长贵做了个背心。
他还埋怨她不该用在他身上,两人互相谦让又关心了对方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