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姑好些年都不敢到河边去,她被上次落水的经历吓坏了,长了几岁后,平日挖野菜也离的河滩远远的,她当时晕过去了,根本不知道是谁把自己捞上来的,左不过就是村里大人们。
“啥呀,是二壮救的你。”秀芬挽着周六姑的手臂,两人年岁相同,左邻右舍的,干活总是一起,她们开始算工分了,两人一天都是半个工。
“啊?”周六姑惊讶,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到了地头,蹲下去拔草的时候,周六姑还没消化过来,她那时被洪水冲走难道真的是胡二壮救了?那么大那么深的水他能救了自己?不对不对,肯定是大人,怎么可能是二壮呢。
日头当空,提着镰刀把草铺好,这都是准备晒干了冬天喂队里牲口用的。
周六姑到井台边上水槽里洗了洗手,满手都是绿色褐色的干巴巴草汁,洗干净才感觉有些疼,手腕上有一寸长的一道红,应该是被尖草割破了,沾了水有些粉,她胡乱的拿手绢擦擦,旁边却有个人递给她一块白布条。
阳光从头顶照下,耳边有牛群绵长的一声“哞——”,还有人打水时水桶碰在井壁的空灵回响,水倒在水槽里泼洒开的水花,有几滴水珠飘在空中,周六姑从水珠里看到倒影的树木,树梢微微晃动,一只缩小的家雀儿扑闪着翅膀飞过,透过水珠还有眼前人古铜色的面庞。
“给,包起来。”丢给她以后,胡二壮转过身就走开去。
周六姑呆愣愣的抓着布条,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打个激灵,是秀芬看她迟迟不进去,“咋了?发啥呆?”
视线扫过看到她冒出血珠的手腕,“呀,你这好的肉皮可不能留疤,俺给你包起来。”秀芬从周六姑手里扯走布条绕着手腕几下包起来打个结。
“走,今儿吃饸烙面,咱今儿能吃饱了。”经过了啃树皮吃草根的年月,只要能有口饭吃,农村人没有啥别的要求。
任由秀芬拉着走到食堂,说是食堂也就是大队里的伙房罢了,没有什么桌子椅子的,每人端了一碗饸烙面找个合适的地方,石头上坐下,台阶下半蹲着,土墙边倚着,脸埋在搪瓷大碗里吸溜吸溜不抬头。
“你咋吃这点?”秀芬看着周六姑碗里还剩不少饸烙面,这东西顶饿,浇头里没肉但是油多,豆腐都裹着油汪汪的,虽说面汤有些涩几乎也没人剩下。
“啊,哦,俺饱了。”周六姑看看饭碗,她本就饭量小,今天更不知道吃了啥,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端着碗来到周大毛面前,“大哥,俺吃不下了。”
周大毛习以为常接过大碗,周六姑从小懂事,总要给周大毛,周二毛留下些饭食。
等着秀芬吃完,俩人回家看看,中午吃过饭都有一会歇息时间,各自回家看看鸡,喂喂狗,周家倒是再也没养过狗,有三只小母鸡是今年新抱的。
家里大人已经回来了,周六姑看到小母鸡在黄土里打滚,栅栏里头原本平整的土地都被这三只家伙折腾的坑坑洼洼,翅膀扑闪就把土翻开了。
“真不消停。”听她说完,小母鸡还配合的叫了两声。
屋里奶奶依旧缝缝补补,每人每年三尺布票,周家两个男娃身子长的壮实,费衣费鞋,干活容易扯烂衣裳,蓝布裤子膝盖处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六姑奶奶天天都要补衣裳,周六姑衣裳倒是整齐,可她身子长的快,一年窜一个个头,去年裤子今年裤管就短了,她还觉着今年身体不大一样了,胸前似乎比去年要高,秀芬说她去年就开始长肉了,悄悄给六姑看过,确实挺大两团,两人躲在半人高的草地里羞红了脸。
“妈,哪有闺女不嫁人的。”这是亲爹周富的声音,六姑推开门,屋里三个大人看看她都不说话了。
奶奶手里长针在头发里抿一抿,“六姑啊,吃饱了?歇会去。”
周六姑点点头,她往常都是在奶奶炕上睡觉的,今天看意思让她去爹妈的屋子,转过身出门到东边爹妈炕上,席子铺炕和奶奶屋里一样,拉过一个荞麦皮大枕头,满满都是头油味,翻个面躺下,几乎没差别。
手腕擦着席子有些疼,她举起胳膊,白里泛黄的布条没啥奇特的,最寻常的东西,大约是从面口袋上扯下来的,果然在边边发现有些淡淡的粉色字样,无意识的扯了一下,捏了一根线头,绕啊绕啊在手指上缠绕了好几圈。
“啊呀,干啥想这个?”周六姑冲着空中烦躁的说完翻个身闭上眼睛。
周家奶奶的屋里,三个大人还在商议事情,周奶奶是一百个不愿意,任凭周富说了几车的话也还是摇头。
“妈,俺又不是卖闺女,人家相看相看怕啥?”周六姑长的好看,从年初就开始有媒人上门,起先周富也不答应,娃还小他也不想早早嫁出去,但是搁不住一波又一波的说,他就想着反正看看没啥。
“有啥好相看的,六姑才多大,不看。”周奶奶用牙咬着线头,周大毛的一条裤子缝完了,递给媳妇。
周富媳妇手里抓着个鞋底,今年二毛脚也长了,去年的鞋都顶破了,她要抓紧给娃做双鞋。
“俺也觉着小…”大毛妈弱弱的开口。
周富眼睛一横,“你懂个啥?女娃都是要嫁人的,迟早就要嫁,咱早些相看,多看几家好找个好人家,要不年岁大了没有那好人家嫁过去受苦不成?”
周家向来没有大毛妈说话的份,每次啥大事小情都是周富拿主意,周富妈都很少做决定,只有六姑这事是她出面的,周富秉承着老一辈的思想,男人是一家之主,女人就是做饭洗衣生娃的,没有话语权。
“那队里开会也说男女平等。”大毛妈难得的反驳,现在新时代可不兴老规矩的。
周富一愣,“那男女平等也要嫁人呀,妈,你瞅那老赵家都相看了两家了,还不是挑个好人家,咱也提前相看不是挺好的。”
“赵家那娃能一样吗,赵丫头脑子坏了,没人要,咱六姑能一样吗。”周奶奶放下又缝的衣裳,指着周富说,怎么能拿赵家那个傻丫头和六姑比呢,六姑是十里八村最好看的闺女了。
“那不算赵家,那和六姑一样大的秀芬不也要相看了。”周富觉得自己也不对,赵家那个是生下来就傻的,和他家六姑确实没法比。
“咋?赵老二给秀芬相人家了?”她怎么没听赵老二的妈说过。
周富点点头,“俺还能哄你,赵老二怕被人截胡,没敢告诉人,俺是今儿听他说漏了才知道,就明儿来人相看相看,好像是啥马家沟还是牛家沟。”他平日和赵老二一块干活,歇息抽烟的功夫闲话家常,今儿赵老二说漏嘴说是要给秀芬挑人家。
周富脑子转了一上午,觉着自己孩子比秀芬好看一百倍,咋也要嫁个好人家,再一个,大毛也大了,该娶个媳妇生娃娃了,他盘算着给六姑先相看着,大毛也一起预备着,说不准有那有钱些的就看中六姑了。
“妈,咱不说六姑,这大毛也该娶媳妇了。”既然亲妈不松口,周富决定迂回一下。
听他这么说,两个女人都点头,确实,大毛二十四了,年岁不小了,要抓紧起来了。
“俺托人打听打听,那家丫头不错,咱先给大毛定下,村东头老刘家闺女今年二十了吧,咱去试探试探。”周奶奶脑子一转就把全村适龄闺女盘了一边,村东头有一个,北边有俩,南边多,几家闺女都差不多二十多,嗯,下午就去打探打探。
“那六姑……”周富还想六姑也顺道看看。
“不成,过个几年再说,咋也等十八,二十以后。”周奶奶挥挥手,不想在六姑这个事上商议,周富也不着急,反正到时候他要是决定了谁也拦不住,抓起旱烟出屋蹲在房檐底下吹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