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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周家人聚在周奶奶屋里喝面糊，儿媳妇过门没俩月，是秋收以后娶回来的，身上一件淡红色的外罩子，周六姑看了一眼转开眼皮，这衣裳是她出嫁时候唯一一身好衣裳，做了两年了，娶二嫂那天她穿回来的，不知道因为什么，二嫂就多要一件衣裳，不然就不嫁了，家里实在拿不出了。
大嫂倒是有新做的衣裳，还没开口就扭了头，爹转脸的功夫看到她刚好穿了淡红色外衫，当场让她脱了下来补在了二嫂包袱里才算娶了过门。
为这事她回了上八号，被王长贵好一顿数落，说她“心想着娘家，都是白眼狼。”
“吃里扒外，都惦记老子宝贝。”
等等各种辱骂，骂急了她不过说了句没有，就被鞋底打了几下。
“这大冬天的，家里粮食本来就不多，咋够吃？”二嫂坐在炕头缓缓说。
“面糊稀点也就多一碗了，有啥的。”二哥添了一块木头到炉子里。
“就你心眼儿好，哼，俺嫁给你真是白瞎了。”
周六姑双手揪着衣裳扣子不说话，她明白二嫂这是在说她，自从有了大嫂开始，她在这个周家已经俨然一个外人，嫁人的时候许是有用，大嫂亲密的和她说了几句知心话，左不过嫁人了别忘了娘家，有啥好事要想着姓周，仿佛她去王家立刻就能找到什么金元宝银疙瘩的拿回来一样。
二嫂气呼呼的出去了，二哥拨了拨火对她说，“别理你二嫂，多住些日子。”说完也走了。
“你二嫂说的是，家里今年添人进口的，哪有多余粮食啊，收成也不好，分的怕是吃不到开春，你没啥事回吧，赶着闲，把那王家里里外外好好寻寻，也学学人家，男人嘛，好好哄哄啥都说了。”周贵磕了磕烟袋，他就不信王家啥也没有。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闺女才回来一天就撵，能吃你几口饭啊。”周奶奶丢下针线，瞪着周贵。
周贵脸色黑了黑，“妈，俺这也是为了周家，咱家粮食也不够吃，这六姑回来一把糠都没拿，总不能让俺白养着王家的…”声音虽然低了下去，可那意思清楚。
需要她寻找王家宝贝的时候她就是姓周的别忘了本，不愿意她吃娘家饭的时候她就是王家的人。
“奶奶，俺回了。”到这个时候了，周六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住下去，她估摸着后半晌大嫂回来更不容她的，趁早走了才好。
“这就对了，回去多寻寻，寻着了悄悄给爹送回来。”周贵立刻眉开眼笑了，王家呀，那可是几辈子的财主，存下的金元宝能放一屋子呢。
周六姑点点头，也就是因为这个才得了爹一个笑脸，脱下她的棉袄，换了不知道大嫂还是二嫂不要的破棉袄，抓了大嫂的旧头巾，从头顶包到下巴，挽个结下地穿了破棉鞋就准备回去了。
“才回来，咋也让孩子住个几天…”奶奶跟在后头抹眼泪，奈何拗不过儿子。
“俺的闺女，妈给你留了冻山药蛋，你拿回去吃。”大毛妈包了一个小包袱，她吃过饭就出去准备了，因为夜里就知道了周贵今儿要打发六姑回去。
周六姑哽咽着答应了，这个周家也就奶奶和妈真心欢迎她了，在爹黑沉的脸色下只拿了一个冻山药蛋揣在怀里，外头二哥看了她一眼，唉声叹气没说话进屋了。
“呦，这就走了？大冷天的回去也好，俺就不送你了。”二嫂隔着窗户说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出了周家院门，周六姑没有回头，她知道奶奶和妈一定眼泪汪汪的看着，挺直脊背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转过黄土房子，已经看不到周家院门了，她转过身看了看层层黄土墙掩盖着的周家屋子。
“唉…”
出了村子，她特意选了牛羊放牧的地方，没有看到人，只好作罢。
上八号的王家和她昨天走的时候一模一样，王长贵一动不动躺在炕上，冰冷的屋里和外头差不了多少，她一瞬间以为王长贵死了，踮起脚尖，心跳如鼓，走了有十分钟才到炕沿边。
王长贵面色青灰，周六姑也摸不准是不是死了，伸出手指缓缓放在鼻子下头，“咋？以为老子死了？”突然睁开的双眼和熟悉的话语，周六姑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呵，臭娘们儿，盼望老子死了？”一只鞋丢过来，打在周六姑肩头。
别人家的新年，总是有个春联有个饺子的，在周家的时候还能吃块糖，偶尔一年还能换一件衣裳或是一双棉鞋。
然而王家不是周家，王长贵成分定为富农，家产不剩分毫，还要接受再教育改造，工分几乎没有，周六姑倒是贫农，可她嫁过来不过半年，就是拼死了挣也不够两人吃喝，况且王长贵这人吧，面孔多变。
王长贵今年大约二十三岁，长相不算出众但是绝对比一般庄户人家男子要好看，面皮白，没有血色的白，杂乱的眉毛下头一双细长的眼睛，眼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讥笑，不明所以的女人见到他的双眼总会偷偷红了双颊，鼻梁罕见的有些高还带个尖儿，嘴唇总是微微抿着，嘴角似笑非笑让人看不懂他是性子好还是不好。
周六姑最初就挺怕王长贵那一双眼睛，那眼睛好像一个无底的深渊，要把她吸进去永远暗无天日一样。
她也不知道自个儿男人每天都做些啥？春锁嫂都摇头说不知道，告诉她别打听，想问问王长贵但是在对方阴沉的脸色下不敢开口。
猫冬以后别人家拾粪捡柴准备一个冬天烧火用，王家院里的破鸡窝都塌了，塌了那天村长就找了两个小伙子可劲的挖了一下午，鸡窝成了大坑，除了大石头啥也没有，松松的盖了土就算完事，鸡窝也没了。
王长贵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酒，偶尔回家就醉醺醺的，进屋就指使周六姑要东要西，不是水不合适就是屋子不够暖和，总是要骂一气才呼呼睡去。
有一回周六姑倒水太热了，王长贵扬手就把热水倒在她身上，大冬天的穿着厚棉袄，热水浇进去几下子就冰凉了，她忙着收拾衣裳的时候王长贵早躺炕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冷漠的出门。
两人之间最温和的时刻大约就是她有了娃的时候了，王长贵反常的给她带了个绿皮果子，难得的笑脸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嫁给我让你受委屈了。”“现在的王家要啥没啥，若不然那用你干活？”“以后这个家你说了算，我都听你的。”等等，然而不过是三五天光景，依旧是冷漠的面孔了，周六姑甚至怀疑那些话是她自己做梦了。
“老子要吃饺子。”王长贵摔了碗，家里没有一个完整的碗筷，不是豁了口就是裂了缝，家具也多是少了角没了门。
周六姑默默的收起碗筷，“咱家没肉没白面。”包饺子要的白面猪肉一样没有，她就是再有能耐也做不出来饺子。
“哼，老子不吃。”王长贵翻开柜子找了一通，只有半口袋玉米面，糠面，两口袋山药蛋，在就一口能吃的也没有了。
“要不…俺给你擀面片？”
“不吃，你爱吃你吃，泥腿子。”王长贵抓了破皮袄骂骂咧咧摔门出去了。
周六姑看着王长贵出了院子才松一口气，她怕王长贵不满意又发火摔东西，碗筷可是没剩几个了，再摔吃饭都得用手抓。
大过年的别人家好赖喜气洋洋的，王家黑灯瞎火只有周六姑一个人坐在炕上看着墨黑的天空偶尔炸开一个闪光，那是远处有人放了鞭炮，比星星大点的亮光一闪就没了，像极了她那刚刚萌芽的爱，未曾说出口的情。
低下头，手掌心里木头小鱼已经被磨光滑了，她早已断了那个念想，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出生就听到的话，肚子里已经有了王家的娃，这辈子死也是王家的鬼了。
只是在偶尔的空挡，她还会想起那个默默护着她的后生罢了。
“唉…”微微叹气，下地添了一把柴烧了炕，周六姑一个人睡下。她向来胆小，怕黑不敢出门，可现在不得不一个人面对满屋子的黑暗了。
一夜又是惊又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天亮了，周六姑也就醒了。
起身看看四周，和昨夜一样只有她自己，收拾了屋子烧了水，王长贵不在，她只好一个人喝了面糊。
今天初一，别人家都串门子，走亲戚，门外不时有儿童玩耍笑闹声，周六姑摸摸自己肚子，这里头的娃娃将来也会玩了一身土跑回来吧。
想到孩子，周六姑原本就美丽的面庞更填柔美，阳光从侧面照在她的右边脸上，脸上的寒毛都泛着金光，眉眼柔和，嘴角喂扬，一楼发丝飘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更显得面容带了一丝神秘，她比出嫁时候的面容稍微圆了一些，尖尖的下巴有了一点嫩肉，俨然已经从少女蜕变了。
进屋的王长贵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媳妇，他知道周六姑漂亮，是这全村乃至全镇数一数二的好看，俊。要不他也不会娶了她，毕竟周家不过是泥腿子，在过去都是他王家的长工。
是的，已经是被改造过的人了，王长贵骨子里依旧觉着自己高人一等，他是王家的少爷，别人都是泥腿子，不如他尊贵。
“还他娘的真俊…”王长贵一声赞叹惊醒发呆的周六姑。
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你…吃了吗？”虽然本能的害怕，周六姑还是尽职的担负其自己作为人家媳妇的责任。
“老子要吃肘子，你有吗？”王长贵挑眉，因为周六姑这句话难得的他的语气温和了好多，毕竟好多年没有人问过他吃了吗，好多年没有人在意过他了，他那颗早已死灰一般的心脏有了一丝丝活动。
“没…没有…俺…俺去借块肉，给你…包饺子…”周六姑怕他又转身离开，她一个人夜里害怕。
王长贵摇摇头，整个上八号谁愿意和他扯上瓜葛，借肉？借个火都没有人愿意给。
“我乏了，睡会。”这算是王长贵最温和的话语了，周六姑忙着拉了枕头放好，拍一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