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老规矩,初二这天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周六姑早上洗了脸收拾好衣裳,看着王长贵几次张嘴都憋了回去,反倒是王长贵反常的洗脸梳头,拾掇利索了对周六姑说去周家。
一路上,周六姑悄悄抬起眼皮瞅王长贵,别说,王家的血脉也不差,比周六姑高了半个头的个子瘦是瘦了些,挺直的脊背乌黑的头发,确实和其它人家后生不一样。
“到了。”王长贵指指前方村子,村口一群羊四散吃草。
俩人走到村口,放羊的羊倌和周六姑打着招呼,“六姑哇,这是女婿哇,啊呀,好后生呀。”
周六姑偷偷看一眼王长贵,后者脸上难得的挂着笑容,她和羊倌打个哈哈,往前走一步抬起头猛然间从一股心痛从心底涌上,羊倌后头羊群里一双乌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狗皮帽子压的很低,低到眉骨,胡二壮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有些发黑。
“走哇。”王长贵催促。
“哦…嗯…”再次转过头去,胡二壮已经低下头。
周六姑不敢回头,她怕自己的眼睛再也移不开,那个后生啊,是她放在心底永远不能触及的梦,肚子里的娃也在提醒她已经回不去了。
王长贵没有发现周六姑的异样,也许是不在意吧,反正进了周家门周六姑也没有功夫想那过去的时光了。
“姑爷来了,快,倒点酒,俺和姑爷好好喝一盅。”周富满面堆笑,看到王长贵比看到周六姑开心多了,毕竟这可是王家的少爷,说不准那一天王家的产业就都还给他了,到时候他周富可就是正儿八经的王家亲戚了,现在和姑爷搞好了关系,到时候要多少好东西没有?兴许姑爷一高兴分他几块地自个儿也能当个使唤别人的老爷呢。
周富的算盘打的好,对王长贵就越发的恭谨,毕竟自家姑娘只是长的好看些可不是啥大户人家的小姐,能嫁了王家就该烧高香。
大毛妈一向是个没主见的,周家都是周富一个人说了算,如今最多加上大儿媳香香,其他人都是听得份,俺说大毛和二毛两个男娃都成家了应该是家里顶梁柱,也不知道是周富这人太霸道还是咋?两儿子都成了怕老婆的主,尤其的大毛这些年已经让香香治的服服帖帖,让往东不去西,让抓狗不撵鸡。
“俺的好孩子,这么大肚子,累了吧,快上炕。”这屋里也就奶奶和妈欢迎她了,大嫂香香一双眼睛都在王长贵身上,恨不得把头发丝儿都盘算清楚了。
一屋子大人小孩互相各怀鬼胎试探对方,面上也算其乐融融,有人从周家门前走过,也感叹周富人家红火,谁又知道内里呢?
周六姑过了一个月的平和日子,王长贵初二在周家足足的表现了一回,周家众人没有不觉着他好的,就连奶奶背后也告诉六姑,“女婿不错,是个好后生,好好过日子。”等等话语,周六姑也一度觉着两人算是度过了最初的互相磨合时期,应该是到了人们常说的和和美美日子了。
老人常说,新婚夫妻小打小闹有矛盾都是正常的,一个锅里吃饭那有个勺子不碰了碗的,慢慢就好了。
在周家住了一夜以后,周六姑小两口在一家人的欢送下回到八号。
王长贵少年时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周六姑几次发现他确实不懂得怎么干活,就是担水也放不好扁担,肩膀总是不会使劲,一担水倒有一半洒了,后来干脆不用他去担水了。
正月十五,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天上。
周六姑的肚子已经像口倒扣着的锅一样了,度过了将近三个半月的孕吐以后,她的胃口出奇的好,即便是野菜根,稀面糊也能吃的香甜,可惜肚子长人不长,毕竟没有太多营养给她。
灭了灯,周六姑侧躺在炕上,秋天勤快的拾柴,冬天拾粪,总算不愁烧火,炕热乎乎的,只有薄薄的一条破棉被也不至于挨冻,身下的席子硌的她胯骨疼,没法子,肚子太重了。
“咋了?”感觉到她来回扭动,王长贵轻声问。
“没啥,肚子坠的俺躺不好。”
她现在不怎么怕了,只要不板起面孔,不骂人,王长贵还是很和善的。
“臭小子别折腾了,等出来老子收拾你。”王长贵手掌放在周六姑肚子上,嘴里说着狠话手下却轻轻的拍了怕,也许是他的狠话有效果,也许是娃心疼妈,反正周六姑觉着肚子里的动静小了。
“你咋知道是小子?说不准是女娃。”
“老子自然知道。”
屋里静悄悄的,外头的月光撒进来,周六姑睁开眼睛,看着房顶上一条条的破麻纸都觉着好看了,斑驳的墙壁也没那么丑陋了,转头看着睡着的王长贵,这个男人也不是那么怕人了。
眨眨眼,周六姑嘴角挂着一抹笑。
二月过完,周六姑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若不是能感觉到里头强烈的活动她都怀疑是不是出啥事了,村里有经验的女人都说应该是日子不到,周六姑自己也算了算日子,是还差几天。
三月初又到了准备种地的时候,提前把土地都耕一遍,去除去年的杂草根,才好准备今年的播种,山药蛋的种子也要提前准备出来,不然到时候有坏了不能用的短了种子种不下就不好了。
周六姑肚子太大了,给她派的活也轻松些,她还是见不到王长贵,也不知道他每天都是干啥。
“长贵家的,快去食堂去,你家长贵出事了。”刚抱了干草还没放下,有人跑着来喊她。
顾不得多问,周六姑丢下干草捆往村里食堂跑,大肚子在前头坠着也跑不快,有老人喊她,“慢些,小心肚子。”
可不跑了半道,肚子有些坠疼,周六姑放慢脚步,喘着粗气到了食堂,门口围了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看到她来了,人群主动让开一条道。
越过人群,来到食堂所在的院子,院子当中有个磨面的碾盘,挨着碾盘半躺着个人,满身的黄土,两只破布鞋丢在一边,光着黑乎乎的脚丫子,长长的乱糟糟头发盖住了面皮,村长不在,食堂管事的拿着大铜勺骂一句用脚踢一下地上的人,后者偶尔晃动一下算做回应。
“俺看你就是欠收拾,关你牛棚一辈子才好。”
“臭王八羔子,不看看啥时候了,俺呸。。。”
似乎是那一句话语触动了地上那人的某一条神经,躺着不动的人突然抬起头睁开双眼瞪了他一眼,后者一愣刚到嘴边的一句话生生给憋了回去,就像是一个人本来正在高声唱歌突然有只蜜蜂飞到嘴里卡在嗓子眼儿一样。
“泥腿子,老子当年一巴掌。。。”说到后面,似乎王长贵也想起来,确实是当年罢了。
大铜勺似乎也是才明白已经不是当年王家纵横乡里的时候,“咋?还想绑了俺还是吊死俺?你还当你是王家少爷呢?也不照照镜子你是个啥东西,”
王长贵在地上晃了晃脑袋,嘟嘟囔囔不知道骂了句什么,大铜勺看到周六姑,“你也不管管,成个啥了?”
周六姑抱歉的点点头,她倒是想管,可不敢呀,“他…这是咋了?”肚子顶着,她也弯不下腰只好跪在旁边,一股浓烈的酒气已经熏的她要吐出来。
“能咋?喝马尿了,这是预备上头来人的,他倒好,偷摸就喝完了,那好的酒都到狗肚子了,等村长回来看怎么收拾你。”大铜勺踢了王长贵一脚,不想搭理喝醉酒的人,忙着进伙房做午饭去了。
周六姑扯了扯王长贵,后者哼哼了几声掀开眼皮看到面前是周六姑,顿时想起他现在的处境,右手翻起来就是一巴掌,将将打在周六姑姣好的面颊上,她的头歪向一边,左脸火辣辣的疼,耳朵有些听不清周围的声,只从散乱的头发丝里头看到王长贵像是第一次见面时候那样冰凉带着刺骨寒意又阴惨惨的眼神,她的心脏蒙的跳了一下,感觉刚才还明朗的天空一下子就灰蒙蒙的像是要有暴风雨来。
“狗娘养的,管起大爷来了…”王长贵坐直了身子,明明还没有半跪着的周六姑高,但是她就觉着自己是哪个矮在泥地里的,对方是哪个手上掌握着一切的。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眶又挨了一拳头,王长贵虽然偷懒不怎么干活,好歹也是个大男人,又是喝醉酒耍酒疯,干枯的拳头打在脸上更疼,周六姑都觉着自己的眉骨裂开了,她似乎能听到咔嚓咔擦声。
眼睛和耳朵都在嗡嗡响,周六姑从另一只眼睛里看到有人拉扯王长贵,她也能感觉到有人在扯着她的手臂,但是她好像听不到了,看着周围人嘴巴在动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张张嘴有些疼,她才发现嘴里有血腥味,右眼使劲睁大,模糊的红色和黄色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左眼倒是完好,她刚抬起头就感觉身下一股热流,还未低头,肚子里一股钻心的疼,本就没站稳的身子滑倒在地。
周六姑知道是村里人把她抬起来的,还知道好多人慌乱的跑来跑去,也知道自己是要生了,她没看到王长贵,本能的她不敢看那个方向,肚子逼着她不去想脸颊的疼,嘴角的血丝和睁不开眼睛的眼眶。
月亮当空的时候,王家破屋里周六姑发出沙哑的喊声,婴孩的啼哭也预示着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外屋地上躺着当了爹的王长贵,从抬回家以后,炕上周六姑疼得死去活来,他酒醉后睡了个昏天黑地,帮着接生的女人们嫌他挡路干脆扯着腿丢在角落里。
“没脸没皮的东西,自个儿灌了黄汤倒打起老婆了。”
“活该他住牛棚,就不应该放出来。”
“呸,王家就没出过好东西。”
王家空无一物,连个抱孩子的布都没有,春锁嫂子拿了自家一条破头巾过来,其他有拿来绳子的也有拿个布条的,好歹接生婆算是把孩子包起来了,大家伙都看在周六姑的面子上多多少少有送个鸡蛋的有送块冰糖的,才不至于周六姑生了娃只能喝口水。
“看看吧,是个男娃。”周六姑满身疲惫,眼眶还肿着,哪只眼睛睁不开,嘴唇本就裂开了加上她疼痛时候咬了几次更血红血红的,歪着头看了看头巾里的小娃娃,刚出来的孩子还不适应,有些冷,面皮红彤彤的嘴角一抖一抖显然是冻的。
“男娃啊…”抬起手掌轻轻碰了碰娃娃脸颊,嫩嫩的就像新做的豆腐一样。
“你安心睡吧,有俺们呢。”春锁嫂喂她喝了糖水,吃了一颗鸡蛋,拉了破被子给她盖好,已经快要凌晨,接生婆和春锁嫂都留下看着她,外屋那个男人显然是不顶事的,她们也可怜周六姑和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