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姑怀的第四个孩子出生在正月里头,老人常说有福生在正月,没福死在正月。
这个有福的娃娃也只不过活了四十天,头天下了一场雪,窗台上吹进来一层白,周六姑夜里就觉着娃不对劲儿,这个孩子生出来就弱,吃不了几口奶总要吐一半,哭声跟个小猫一样呜呜咽咽的,月子里几次都背过气去,大毛妈就说怕是活不长。
王顺和王凤向来不需要太过操心,王顺吃奶的时候最是乖巧,吃了睡睡了吃一点不闹人,至今生病都少,闺女王凤虽说不如儿子那么皮实,也是个省心的丫头。
周六姑睡的轻,夜里娃轻轻哭了一声她就睁开眼睛。
风刮的紧,她怕娃冻着贴肉搂在自己怀里,天亮的时候娃只剩悠悠一口气。
大雪封路,别说请个大夫了,人都走不出去,其实也用不着大夫,有经验的老人看一眼就知道这孩子是保不住了。
王长贵干脆也就不去请啥大夫了,嚷嚷着饿要周六姑做饭先。
周六姑不敢违拗,况且那俩个孩子也饿了,烧火做饭吃过以后她就抱着四十多天的襁褓不挪眼睛,小小的人儿就只有这炕上是他的田地,破了洞的屋顶是他的天空,人世间的其他一切他都还来不及感受,来不及感受春风,夏雨,秋阳,冬雪,他的短暂一生就要过去,在他的世界就只有这么方寸之间。
后半晌西斜的太阳照在雪地上一片白,这个四十天的小生灵吐出最后一口气。
“呜呜呜…俺的娃…”周六姑的眼泪从早上就没断,此刻颤抖着手紧紧抱着渐渐冰冷的婴儿。
王长贵也哀叹一声,他这个人半辈子不顺当,从孩子的离开也想到自己这些年遭受的苦难,居然也掉了两滴泪。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王长贵用一张席子卷了婴儿像是卷着一只猫一只狗,肩膀上扛了一把铁锹踏在雪地里,那一声一声也好像踏在周六姑心口上,一下一下疼。
“妈,不哭,不哭。”小小的王顺已经懂得发生了什么,那个将来能跟他一起玩的小弟弟没有了。
“妈妈,弟弟…弟弟…”王凤还不太懂,手里抓着手绢知道给周六姑擦眼泪,她不懂妈为什么哭了,爹又没打人。
日日看着灰白的天空,眼泪止不住。
王长贵看她哭了好几天还没有收的样子,脾气上来揪着头发拖到院子里哼哼的打了一顿,“让你嚎丧,老子活的好好的,让你嚎丧。”
周六姑满身滚在雪地里沾了雪花泥土,头发根儿扯的头皮要掉了,王长贵喝了酒以后劲儿大的很,脚踢在肋骨上疼得她眼泪都来不及流出来。
“想上坟不是?老子今儿让你好好上个够。”起因是周六姑问他娃埋在哪了她想看看,王长贵抓着她的头发一路拖着走,偏巧下雪天又是接近晚上,东边已经出来月亮了,外头一个人也没有,也是他知道这个时候没人才敢这样拉着她走。
周六姑跌跌撞撞被扯着衣领跟头发,眼睛看不清路,好像崴了脚她也顾不得,等到停下来才看清这是一片坟地,周围几十个黄土包,从远到近,好些大树围了个半圆,有几颗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让你看看以后你的屋,呐,这个,这是老子爹妈的,以后你就在这个下头。”王长贵指着最近的一座土包说。
“哦,忘了,你个泥腿子哪有资格埋在这,瞧见没,那儿…”他扭头又指着最偏的一块,那有两座小一点的土包,拉着周六姑走到跟前。
周六姑惊恐的瞪大双眼,天色发暗,阳光几乎已经消失,她听到呼呼的风声,里头还夹杂着些其他令她害怕的东西,当然最怕的还是眼前这个结婚多年的男人。
“这是烧火丫头,小老婆住的,你个泥腿子也就这了,给老子今儿就这睡去。”王长贵狠狠的抓着周六姑按倒在地,周六姑半边脸埋在雪里,眼角被雪下的锋利石头划破了,一串血珠掉在雪地里,红色印着白色,格外夺目。
“哼。”王长贵把她推倒后自个儿回去了。
周六姑伏在雪地里不敢起身,她有短暂的昏迷,月亮当空的时候头顶飞过一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惊的她立刻跳起来,白雪月下下看的四周很清晰,圆圆的土包带着一片阴影,这种地方她是从不敢踏足的,背后的风只往脖子里窜,此刻不比白日,就算胆子比原先大了,可这么多的土包又知道这里头都是王家的祖先。
面前这荒草弥漫的两座听王长贵的意思埋的可不就是那些枉死之人,周六姑抖着双腿站起身,啥也不顾慌乱的跑,跑啊跑,就像身后有狼在追。
慌不择路一顿乱跑,月色下她慢慢脑子开始晴明,王长贵拉着她出来那家里的两个娃呢,她可还记着闺女被提着脚脖子倒吊起来的事儿。
想到这,周六姑不乱跑了,奔着王家破屋跑,她的眼里满是惊慌。
轻轻推开院门,屋里黑魆魆的,来到窗前仔细听了听,屋里有呼吸声,不止王长贵一人,周六姑放下心来,试着推门,木板门从里面闩了,她进不去,又不敢发出声音惊动王长贵。
放下心来的周六姑裹了裹身上破棉袄来到放干柴的鸡窝钻了进去。
第二天清早,王长贵没事人一样吃喝了拍拍屁股出门,周六姑从水缸里看到自己脸上一道血红,雾气弥漫里才感觉到疼,从此以后她的眼角留下一道细长的伤疤破坏了原本姣好的面容。
她生日的时候,王长贵不知道从哪弄来金灿灿的小半瓶头油,透明的玻璃瓶里头有一根布做的红色花儿,拧开瓶盖,浓郁的桂花香。
“好香。”周六姑从没用过,不知道是干啥的。
“头油,啥都没见过,摸头上。”王长贵拿着茶缸喝水,眼角带笑。
周六姑倒了一点儿在手掌心,按照王长贵说的双手掌心搓开顺着头发丝抹几下,镜子里头发果然又亮又顺跟那缎子一样,还有淡淡的桂花香。
“真好闻。”王凤凑过来努力吸着好闻的味道。
这个透明的玻璃小瓶子在王家的柜子上放了好些年。
平日干活都围着头巾,周六姑也不舍得那么好的东西天天抹,只在洗了头发以后才抹一点,就是天天闻一闻也觉着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