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以后,周六姑嫁人了。
一辆手推平板车驮着她离开生长十八年的村子,背后是熟悉的牛羊叫声,道路两边的麦子已经长了老高,做工的人弯着腰,在平板车走过的时候笑眯眯的看。
她从一个个脸上看过去,有年长的大爷大婶,有年轻的小媳妇大后生,有熟悉的儿时玩伴,就是没有最想看到的那张脸,再过去已经没有她熟悉的面孔,上八号村不比上六号,靠近东边,一马平川平平整整的绿油油田地,村外一样的榆树,黄泥土墙的屋子相差无几,从西边的一个牛圈旁走过,四五个半大小娃娃追着手推车嚷嚷,“懒汉王,地主王,娶个媳妇生娃娃。”
“生娃娃,没有妈,惹了懒汉哇哇哭。”
推车的男人咳嗽一声,正打算张嘴骂人的时候,突然似乎又想起什么闭上嘴,只是闷头推车。
周六姑的长辫子盘了一个发髻在脑后,一朵小小的红色绒花在土黄色里那么显眼,嫁人也没有新衣裳,还是两年前做的那件淡红色布衫子,蓝色的布裤子,白边黑布鞋,手臂上挂着小小一个包袱,里头有几件她家常穿的衣裳,这就算是她的全部嫁妆了。
小孩子们被大人撵走了,周围静悄悄的,看新媳妇的村民捂着嘴,周六姑听不到在说什么,只是从好几个年长的大娘脸上看到了惋惜。
惋惜啥?爹说,王家虽成分高,但是底子在,让她嫁过来好好寻寻,寻啥?
“啊呀,这媳妇真够俊的。”手推车停下,姑且称作门的里头走出两个灰蓝布衫子妇女,整齐的短头发掠在耳朵后头,两人走到车前伸出手扶着周六姑下车。
“贵小子,你可好福气,多俊的媳妇。”另一个扭过头和推车的男人打趣。
相亲时候见过一面,今天结婚的两人一路都没说一句话,此刻听到人家夸她好看,王长贵倒是抬起眼皮瞅了瞅,“是,好看,俊。”简单几个字说完就靠着土墙大喘气。
“瞧你那把骨头,才走这么点路就没劲了,还怎么洞房?”旁边有个后生挤眉弄眼推着王长贵,一双小小的眼睛直勾勾上下打量周六姑,十里八村最俊的姑娘还真是好看。
王长贵气息平顺了,才站起身子,干瘦的手拍着胸脯发出空洞的响声,“咳····怎么?老子不行你上?”
别看他瘦弱,被他用那双阴晦的眼睛一看,后生讪讪的笑笑走开两步。
“快进屋吧。散了散了,都不干活了?没啥好看的,干活去。”周六姑曾经在镇上见过的据说是上八号的村长,摘下帽子抖抖土,看热闹的人慢慢散了。
王长贵在看到村长的时候立刻站直了身子,脸上也换了一副面孔,低着头像是在等训话的小娃娃一样。
“你小子,这媳妇也娶回来了,家也成了,只要肯劳动还不是好好的一个人家?以后勤快些,好好过日子知道不?这是新社会,不兴老一套了,你可别忘了。社会主义不允许歪门邪道的,少耍心眼。”
顿了顿,挥挥手,两个妇女扶着周六姑往里走,跨过门框,大约十几步就是两间破败的屋子,也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真的烧过,外墙整个黑乎乎的,窗框都看不出原来木头颜色,麻纸倒是大部分还在但也破损严重,最上头甚至空了两个窗框,一眼就看到了屋里,房梁上挂着麻绳也不知道干啥用的。
除了正面两间屋子外,左手边就是东边有一间小屋子,没有门,只有小小的一扇窗户没有窗框,门口有一堆黄土,周六姑也没仔细看里头,脚下被拌了一下,是院子里的草根。
“小心些,地不平。”扶着她的一个大嫂抓着她的手臂才避免摔倒。
院子里荒草长了老高,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坑,半腰的黄土墙也有一节没一节,这院子可比上六号最穷的人家也不如,周六姑开始怀疑爹说的家底还在一说了。
“进屋,进屋。”许是看出她面色有些不好看,大嫂推着进屋,还算是完整的两扇木板门推开,屋里比外头还要乱,后墙根儿一堆黄土,从上到下一条裂开的缝隙能看到外头的天光,靠着东边有一溜大炕,刚才在外头看到的麻绳就挂在炕上,没有被褥只有一张破席子,炕里席子也没有,倒是有个大洞,周六姑估摸着是前些年用来躲土匪的,后来她才懂自己这时候是多么天真。
锅台上头厚厚一层土,有个锅盖也是熏成黑色,炉坑哪里黑乎乎的像是一个更大的洞,挨着炕靠墙有一个老样式的木柜,漆都掉了,少了一扇柜门,露出里头一些衣裳,还有柴草,她还纳闷咋柜子里放柴草,王长贵走过去抓了几把草丢在炕上,大嫂让她上炕,她看了看,破席子上头铺了几把干草,大概是让她上去。
“唉····这就成了,你小子可要劳动,走,去食堂。”她和王长贵并排坐在柴草上,村长一拍手,拿出两张薄薄的纸,上头盖着红章,周六姑瞅见结婚证三个字。
“对,走吧。”大嫂又招呼周六姑一同出门。
村长在前头,两位大嫂领着周六姑,王长贵最后出门,屋门和院门也不关就那样敞开着,村长回过头吩咐,“成家了,以后关门吧。”
王长贵转回身关了屋门,院门,但是关与不关,区别不大,一根手指头就能推开。
上八号的公社食堂比上六号大,村民人口也多,大锅灶咕嘟嘟冒着热气,老远就闻到是炖菜的味道,大箥萝里堆满了糠面饼子,干巴巴的。
周六姑初来乍到一个人也不认识,还是刚才的大嫂舀了一碗菜,拿了一个糠饼子给她,“吃吧,以后咱就是乡里乡亲的。”
她新嫁的男人早不知道哪里去了,院里男男女女都忙着吃饭,没人在意她这个新来的。
“大嫂,俺还不知道咋称呼?”她像是刚孵出来的小鸡第一次见到母鸡一样,只抓着扶她下车的大嫂问。
一拍脑门,“瞧俺,这一道儿都忘说了,俺就住在你家后头,叫俺春锁嫂就成。”
周六姑点点头,还想多打听些,可大家伙都忙着吃饭,后晌还有活,都没功夫说话了,春锁嫂更是顾着娃没空跟她说话了。
环顾四周,依旧没有看到王长贵,有几个后生吃了饭晾水的功夫悄悄抬起眼皮瞅她,周六姑扭过头,女人们有些挺和善,有些则斜着眼睛看。
吃过饭,人群都散了,她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该干啥,找了个人问,人家告诉她找村长去。
村长她倒是认识,可不知道在哪,站在门外想着要不先回去,仔细回忆刚才走来的路,发现好像寻不回去。
“干啥?”冷不丁的,王长贵跳了出来。
周六姑总觉着王长贵的眼睛有些阴郁,往后退一步才说,“俺…不知道咋回去。”
王长贵扯起面皮笑了笑,“呦呵,还懂得回家呢?这么快就当家了?”
周六姑不明白他这几句话是啥意思,婚都结了,那王家可不就是她的家了,走的时候爹说了以后上六号不是她的家了。
“嘿嘿,走吧。”甩甩头,王长贵率先迈开腿,从后头看,他的个子不低,只是腰有些弯,都能看到布衫子下头肩胛骨,果真是瘦的可以,头发老长乱蓬蓬的,不像第一次去周家相亲时候梳理过。
周六姑努力记着路线,下次保不齐要她自己走了,她本能觉得王长贵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果然,走时候关着的半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被他一脚踹开,吱吱呀呀还有一个合页连着了,周六姑吓了一跳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屋。
屋里和他们走的时候一样,因为刚才那一脚,空中弥漫着黄土,想来王长贵大约常这样回家,屋里柜子上炕上尘土老厚,有些手印脚印乱糟糟的。
既然已经嫁了,周六姑挽了袖子四周寻找,王长贵躺在炕上看她乱翻一通,鼻子里冷哼一声,“找你爹呢?你当老子是死的?”
周家很少有人说这种话,周六姑有些愣神,“俺…俺扫扫地…”搓搓手,不知道该往哪放。
王长贵撑起身子,斜躺在炕上,一只手掌撑着脑袋,张开嘴冷笑一声,“泥腿子…没有笤帚,也没被窝。”说完眯缝着眼睛看周六姑。
虽说周六姑也估摸着王家真是家徒四壁了,她也听说都被充公了,可没想到居然真的什么都没有,揭开锅盖,果然没有锅灶,灶台也是塌了的,连着炕洞塌了一大片,那么大的炕塌了这么多,看看也就最多两个人的位置。
既然扫不了,周六姑又找盆子,水桶倒是有,没水,她找到了水瓢但是没有扁担,四周找了一圈只好来到炕沿边,“那…那啥…扁担在哪?水井…”
王长贵睁开双眼,“扁担?烧了。出门左转。”说完闭上眼睛。
周六姑张张嘴,想说扁担咋就烧了,看看闭着眼的王长贵,她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没有扁担,她只能用手提,来回走了四五趟,灌满了一缸水,找了块布子擦了擦屋子,窗台上的土都能和泥了,没有笤帚扫把,周六姑用手抓着倒在院子里,掀了席子看见除了王长贵躺的地方,前后都塌了,后炕挨着墙那一个大洞露出天光,也不知道咋弄的。
“舀水来。”王长贵闭着眼睛要水喝,周六姑用刚洗干净的半个碗端了水。
喝完水,王长贵挥挥手又躺回去了,周六姑想问问他不用干活吗,张张嘴没问出来,院里有脚步声,王长贵比她先听到,一个激灵跳起来,抓着碗就下地了。
“叔啊,俺这就去,这就去,新媳妇好看,呵呵,好看…”换了一副面孔的王长贵满脸都堆着笑。
村长越过王长贵直接看向周六姑,这个女娃长的俊啊,也不知道爹妈咋就愿意嫁过来了,村长心里嘀咕,“长贵媳妇啊,你今儿刚过门,就家里拾掇拾掇吧。”环顾四周,是个勤快的媳妇,点点头又说,“明儿一早大队给你派活,长贵…你小子好好待人家,多好的媳妇,俺后半晌找几个后生给你把炕收拾收拾,记住了,现在是新社会,别搞歪门邪道,知道不?”
王长贵堆满了笑容点点头,“哪能呢,叔,俺这成分有人愿意嫁俺就烧高香了,一定好好待人家,放心吧,俺一定好好改造,好好劳动。”
听他再三保证,村长说了句,“这才像话,你去拉点土,和泥先。”
送走了村长,王长贵蹲在院子里好一会儿才趿拉着鞋出去了,周六姑也摸不着啥情况,既然村长说了帮着盘炕,她就先收拾出来,也不在意自己第一天过门,这王家除了王长贵是再没一个人了,倒也简单,挽起袖子继续干活。
后半晌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地里做工的都回来了,村长带了四五个后生扛着铁锹,拉了一车炕板子来给王家收拾炕洞,周六姑也不知道是王长贵耳朵灵敏还是她初来乍到,人还没看到王长贵就跳起来抓着铁锹铲泥了。
“还成,和好了,都麻利些,收拾好了到食堂吃凉粉。”
周六姑在家的时候没干过盘炕的活,只能在边上递个水啦拿个铲子的,王长贵倒是勤快的很,抓着炕板举起来走的飞快,后生们干活快,天黑的时候塌了的炕已经铺平整了,最后上一层黄泥就等着烧干了。
“没锅…嗨,给忘了,今儿不成了,明儿吧,这当中也够了,长贵明儿到库房领个锅回来。”交待完,四处看看,走到柜子后头,让几个后生挪开柜子用铁锹翻了几下地,啥也没有后又挪回去。
“成,都去吃饭吧,今儿就这样了。”
周六姑不明白为啥帮着盘炕还要在柜子后头挖一挖,想问也没敢问,跟着王长贵去吃了一碗凉粉。
月亮地里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周六姑抬起头看着墨兰色的天空上挂着弯弯一个月牙儿,和她在上六号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她不同罢了,伸手摸摸胸前挂着的木头小鱼,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