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时候,周六姑的身子瘦到了皮包骨,细长的手指能看到条条青筋,眼睛更显得大,白净的面皮带着红晕,眼角居然添了细细纹路,油亮的黑头发失了当初的光泽,乱糟糟的杂了白丝,在阳光下更那么显眼。
夏天还合身的裤子如今肥大了许多,春锁嫂说她能让一阵大凤刮跑了。
村长看不过,找了个机会训斥了王长贵几句,后者不痛不痒左耳进右耳出,已经不是前些年了,不会再关牛棚,他早不在乎。
杨树叶子被秋风吹的哗啦啦响,周六姑背着砍倒的黍子往场面走,前后是和她一样形象的村民,从地头到场面,高空看过去,像是一串蚂蚁,这样的场景每年秋天都要上演在这个北方小村,他们都是靠天吃饭的最普通农民,他们之中许多人一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他们的人生就是跟着一年四季,春天耕地,播种,夏天等雨,锄草,秋天收割,盼晴,冬天拾粪,猫冬过年。
四季轮回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总是在盼望着明年有个好收成,炉火旁点自家种的烟叶时顺手丢一块牛粪到炉膛。他们靠着一双粗糙的双手养活一家老小,他们多数沉默寡言,他们早早佝偻了脊背,那脊背在年轻时候也曾直溜如同青松,也曾让儿女爬上去玩耍,他们就是千千万万的普通农民。
最后一丝亮光消失在西边地平线时,月亮也从东边爬上了天幕,周六姑在月色下领着王顺和王凤回到家里,王长贵昨天说了出门去,娘儿三个大约能有至少三五天的安静日子。
没成想这安静日子一过就到了年根儿底下,王长贵是在腊月二十五一早回来的,雪地里嘎吱嘎吱的走了一串脚印,屋里周六姑已经起来烧了水,满屋子白雾弥漫热气腾腾的,木板门哗啦响,周六姑的肩膀跟着抖了抖,转过身王长贵已经进屋了。
“有茶倒一碗。”一身寒气的王长贵跨上炕,双手拢在袖筒里盘腿坐下,炕头烧的热乎乎的,原本是两个娃睡的地儿,他手臂一伸两个娃就连着下头的褥子被拉开了。
“有炒面,要…要一碗?”分了粮食的时候她学着炒了一点,有些糊。
见对方点点头,立刻挖了两勺炒面到碗里,她摸不准对方是想要稀的还是稠的,“稀点喝一碗暖暖就成。”听到这样说,周六姑放下心来,倒了开水搅和搅和端到炕上。
“嘶,舒坦,好喝,有点糊味儿正好。”王长贵反而喜欢这个味道。
王长贵在家十几天,初五一早离了家,周六姑松一口气,这些天他在家没发脾气没喝酒,算是难得的安安生生过了个新年。
开春以后忙碌的时候,偶尔王长贵还会不着家几天,多也就三五天,少的时候半天就回来了,周六姑也不敢问都是干啥去了,她现在只盼着他不喝酒。
五月杏花落了挂满青杏的时候,周六姑肚子犯恶心了,她知道这是又怀上了,这一胎折腾的比当初王顺还厉害,足足到落地出生,本就皮包骨的周六姑更是只剩一把筋,眼眶深陷,能从大眼睛里看到她的命一样。
大过年的时候包了几个饺子,她还没吃到嘴里就吐了黄水,这八个月吃啥吐啥,喝啥吐啥,肚里一点东西都没只剩黄胆水了,就这也要吐几口出来。
“这咋成?人要受不住呀。”大毛妈心疼闺女,手里的饭碗端不住了。
“能咋?谁不生娃?就她精贵。”周富不以为意,反而开心闺女吃不下,都留给周家两个宝贝孙子。
周奶奶狠狠瞪一眼,哪有这样当爹的,待闺女比个外人都不如,两个外孙更是眼中钉一样,王顺吃个饺子都不让,当姥爷的从手里夺了碗筷丢了一个干冷糠饼子,这哪是人干的事儿。
“俺生咱周文的时候不也天天吐夜夜吐,啥事没有,女人生娃那就跟拉屎一样。”香香不以为意丢个饺子到嘴里,顺手给周家长孙周文碗里添了俩。
大毛认同的点点头。
“那是大嫂你呀,俺怀周武时候天天喝面糊,那周武现在长的不也挺壮实,那就没啥营养了,那都是有钱人家的排场。”二毛媳妇焕焕接过话头。
周家两个媳妇平日谁都看对方不顺眼,生怕对方多拿了一根针到屋里,但是在对待小姑子这个事情上,枪口出奇的一致,全家人大约只有周奶奶和大毛妈的想法不同了,其他人都是跟着周富的打算走,尤其两个媳妇,况且在周家,几乎没有大毛二毛说话的份儿,多年的耳旁风加上周富的霸道管制,周家决策者就只有周富和两个儿媳妇。
“要不说到底还是地主家呀…”香香说的轻描淡写,听在周富耳朵里却有了其他意味。
周富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地主家呀,银元铺地,财宝无数呀,转头悄悄两个外孙,可不那衣裳比他的孙子好,说实在的,王顺和王凤的衣裳并不比周文周武的衣裳好,都是周六姑用布头拼凑起来的,怎么看也没有周文周武整块布做的棉袄好看,可看在周富眼里就不是了。
没错,周富的眼睛看着一块一块拼凑的衣裳,心里想的就是另一种结果了,“不是说找了这些年没找到吗?那为啥王家两个娃有那么多衣裳?”是的,周富觉着王家两娃衣裳的每一块布都另外是一件衣裳,这一身指定是最差的,也就是做完其他好衣裳剩下的,而且,闺女特意穿这么一件看上去都是补丁其实背后至少十几件的衣裳回来,保不齐是糊弄他的。
这么一想,周富觉着自己被戏耍了,女生外向,指定已经找到了王家宝贝,就是把在自个儿手里不拿回来,要不为啥怀个孩子还那多事?大毛媳妇,二毛媳妇咋就没这些事?转头看看周六姑的后背,还真是地主家的做派,不成,有好东西不能便宜了丫头片子,要拿回周家来才成。
周富放下碗筷,“都吃好了?大毛,二毛,领娃回屋。”
大毛和二毛互相看一眼,一人端了碗饺子领着自个儿儿子回屋,家里向来商量大事的时候没他们相干,都是媳妇和爹拿主意,他俩做好营生就成。
“这又是要干啥?”周奶奶拧着眉毛。
“妈,你和大毛妈把这俩带去俺那屋,叫六姑进来,俺有话问。”
周六姑忍着恶心狐疑的看着周富,她没想多住的,后半晌就准备回去了。
“闺女呀,爹老了,也没指望跟你过好日子了。”周富开口就是哀叹。
那头,香香和焕焕也都叹气,周六姑更是纳闷了,“爹,咋了?”
不等后半晌,周六姑挺着大肚子抱一个手里拉一个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头走出上六号,每一次回娘家都盼着见奶奶,见妈,每一次最后都是在爹黑沉的脸色里头,妈抹眼泪里头离开。
爹说她吃里扒外忘了祖宗,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家穷的耗子都躲的远远的,她真不知道有啥能给到周家的,爹不信呀,指天指地怪她不知道记着自个儿姓周,白养她那么些年,她以后是不打算登周家门儿,侄子以后也不管她之类的话,奶奶听得气不过数落了爹几句,大嫂和二嫂一抹眼睛是她俩没用,换不来小姑子一颗真心。
周六姑恍恍惚惚好像看戏一样,爹就跟那大戏里头的黑脸雷公一样,到胸口的胡子直挺挺的吹起来老高,铜铃大眼能把人吓死,大嫂和二嫂就是两个翻筋斗撒泼的小妖精,花花绿绿唱的热热闹闹却没有一丝真情,她这个主要人物像是一个看戏的一样站在外围,等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最终目的依旧还是王家的东西,依旧是每次回家的固定程序,她耳朵里头嗡嗡的,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在奶奶晕过去以后各种声音都消失了。
奶奶用自己的晕倒换了她的清净,没等爹再开口她已经被推出了周家大门,身后是生她养她的娘家,前头是破败的王家,前后都没有安生日子,抬眼望向西边,层层屋檐早已没有当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