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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刚过，从西边刮起一阵大风，周六姑晾在院子里的两件衣裳随着风就飞起来，窗户上的破麻纸刮烂了，忽闪忽闪露出院子里乱飞的草叶砂石，两扇木板门被吹开，铁质的门栓叮当响。
丢下锅刷去抓衣裳，风刮在脸上打的疼，那是夹杂的好些黄土碎石，衣裳挂在树枝上了，周六姑够不着，搬了个石头墩子放在树下，才拿下来，裤腿已经扯烂了，顾不得心疼赶紧跑回屋里，西北边一大团黑云已经乌压压滚过来了。
“顺子挨着妹妹往后啊，这雨来的不小，咱屋里指定漏。”胡乱把衣裳塞到柜子里，她又跑出去收拾院里乱跑的几个筐子和蛇皮袋。
抓住蛇皮袋还没卷起来，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落在黄土地上砸出一个小坑，周六姑忙捂着头往屋里跑，回身关好两扇木板门，屋里也跟着漏了雨，抓了盆子挨个接盆盆罐罐的放了满地满炕，柜子铺了块草席子也摆了几个碗，她置办的几个搪瓷大碗早就让王长贵打了一个不剩，平日吃饭都是豁口的小碗。
前年进城捡了一个白瓷瓶，是人家喝酒的瓶子，酒喝完了瓶子也就不要了，她看着喜欢，拿回来刷洗干净装醋用，上次王长贵喝醉酒也打碎了半截，细长瓶颈没有了，只剩下圆圆的肚子，周六姑不舍得扔，在青石板上磨光滑了，依旧拿来装醋，此刻好几天没醋的瓶子也放在锅沿边接水。
天空黑压压的没有一丝亮光，周六姑爬到窗户上往外看，墨色的天幕上一道闪亮碎裂开，像是要把天空劈开两半一样，她慌忙转过身捂着娃的耳朵，要说曾经她也是害怕这种天气的，然而自从嫁到了王家，胆子已经越来越大。
当年那么胆小的一个少女，如今惧怕的却已经不是那些未知的东西，反而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这些人心更让她心惊，更为之胆寒。
即便是偶尔走过一座荒坟，她的后背也不会寒毛直竖，反倒是要看看这做长满草的土丘上是否有能够充饥的野菜草根，对黄土之下的东西一点儿不在意了，那不过是和一只死去的家雀儿，一只黄牛，一只小猪一样的存在罢了。
不同的只是，有意识的高等的能说话的人和能够供人这种高等动物食用，果腹充饥的低一等的动物罢了。
是的，周六姑现在就是这样认为的，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人不如那些低等动物活的更简单，譬如一只鸡它的人生也就只有吃谷子刨土坑，然后下蛋这项任务，除去要提防人饥饿时候食用之外就没有其他担忧了，人却不同，人这一辈子有太多需要学习需要提防的东西。
天空一个炸雷，就响在耳边，周六姑的耳膜被震的疼，怀里的闺女被吓坏了，咧开嘴哇哇大哭。雨声混合着哭声充斥着王家破屋。
周六姑怀里拦着两个孩子缩在墙角，连屋里进来人也不知道，地上罐子摔倒了，红色的瓦罐本就裂开了口子，现在更是裂成两半躺在地上，半罐子雨水流了满地，黄土地面坑坑洼洼聚满了水。
“嚎你娘呢？老子还没死呢。”王长贵带着酒气骂骂咧咧上了炕。
他是午后出门的，周六姑也不知道他都是去了哪里，也不敢过问，只是盼着他能多在外头些日子，见他伴着大雨回来，周六姑惊恐之余也知道自己没有改变他的能力。
“给老子拿衣裳。”王长贵醉的不是很厉害，周六姑闻到酒气却看不到他脸上的潮红，眼睛也还清明。
放下闺女，挪了挪地方，离王长贵远一些，周六姑打开木柜子拿出一个包袱，里头包着全家人的衣裳，寻出一件淡蓝色的布衫子，一条绿色裤子拿到炕上。
“快点，磨磨蹭蹭…”王长贵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转过头看到王顺胆怯的眼神，心里有些不舒服，刚要张嘴，“俺给你倒点热水喝，洗洗不？”周六姑拿着衣裳挡在王顺面前。
“成，拿手巾来我先擦擦。”
端了热水，找了盆子放在地上，周六姑蹲下身子挽起袖子，王长贵衣裳也换好了，裤腿卷起来双脚放在热水器，“嘶，你想烫死老子？”
周六姑被弄了满身满脸的水，“俺…俺…这就加凉的…”她明明试了水温的，也不敢说别的，抓起瓢倒了点凉水。
王长贵这次没有说话，双脚放进水里。
泡了脚，王长贵满意的端着茶缸歪在炕上，外头炸雷不断，屋里雨丝成帘，不妨屋顶有个新窟窿，雨水掉进了王长贵的茶缸里。
“去你妈的，老子喝口水都不消停。”也不知是气屋子漏雨还是天气不好，亦或是他就是单纯不顺心。丢了茶缸，掉了大片白釉的茶缸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滚。
“哇…”闺女哭出声来，儿子王顺来不及阻止，伴着雨声越哭越大声。
王长贵皱皱眉，周六姑慌的上炕要抱孩子，却没有王长贵快速，王凤躺在亲爹臂弯里，扯着嗓子哭的更起劲。
“嚎丧呢？”王长贵说完，娃依旧哭。
周六姑伸着双手不敢太急得抱娃，“许是饿了…俺…俺这就喂…”她想从对方手里把孩子接过来。
“老子是她爹，你这是怕什么？老子还能弄死她？”见到周六姑那焦急的样，王长贵就来气。
周六姑头摇的跟拨浪鼓。
“泥腿子，小家子，臭娘们，防着老子…”王长贵提着闺女衣领跟提小鸡一样，晃悠两下丢在炕上，周六姑扑过去想要接住，半路已经被王长贵抓着肩膀按到炕上。
“老子把你掏瓤子做棺材，你那爹屁都不敢放一个。”
“当你是少奶奶呢？你也配，老姑娘没人要的东西。”
“给老子提鞋都不配的东西，穷鬼。”
骂着骂着，似乎想到他现在也是穷鬼，看周六姑的眼神就更厌恶了，都是这个没用的女人，“他妈的。”跟着再一个炸雷，王长贵的巴掌准确的落在周六姑姣好的面皮上，屋外雷声隆隆，屋内哭声不断。
王长贵累了，最后一脚把周六姑踢到地上，拉了个荞麦皮枕头躺下。
周六姑觉着肚子疼的厉害，比肩膀，脸颊或是其他被打的地方都疼，那是一种撕裂的疼痛，从身体内部的疼痛，黄土地面晕开一片红的疼。
不到三个月的孩子没了。
清醒后的王长贵依旧抽了自己几巴掌，然而换不回已经消失的胎儿。
